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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跟大熊飞快地对望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去。天啊!小矮人原来一直知道自己的花名。

  小矮人紧握着一双拳头,一字一句地说:“真正的渺小是戴上有色眼镜去看人。”

  望着转过身去,背朝着我们伸长手臂踮起脚尖写黑板的小矮人,我突然发觉,小矮人也有很感性和高大的时刻。但是,胆固醇高好像跟教书的压力无关啊。

  星一说的没错,“盗墓者”没有再回来。据说,患有偷窃癖的她,原来一直有看心理医生。另一位英文老师,洋人“哈利”代替了她。哈利教书比“盗墓者”

  好,他爱说笑,还会跟我们讨论《哈利·波特》。然而,我还是有点挂念罗拉。她在教员室里的那张桌子动都没动过,还是像她在的时候一样,学生的作业簿和测验卷堆得高高的,根本没有自己的空间。

  一个人的花名真的不可以乱改。幸好,大熊只叫大熊,不是叫“大盗”。

  4

  大学入学试渐渐迫近,我们也慢慢淡忘了“盗墓者”。二〇〇二年三月初的一天,男童院山坡上的树都长出了新叶。这一天,在大熊男童院的家里,他负责上网搜集过去几年的试题,我一边背书一边用喷壶替笼子里的皮皮洗澡。它看来不太享受,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拍着翅膀甩了甩身上的水珠。

  我放下手里的喷壶,打开鸟笼,把皮皮抱出来放在膝盖上,用一把量尺量了一下它的长度。

  “还是只得二十七公分长,两年了,它一点都没长大。”我顺着皮皮的羽毛说。

  大熊没接腔,我转过头去,发现他不是在搜集试题。而是在网上打机。

  “你在干什么?”我朝他吼道。

  “玩一会儿没关系。”他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正在玩枪战。

  “不行。”我走过去把游戏关掉,说, “别再玩了,我们还要温书啊。”

  这时,楼下有人喊他。

  大熊走到窗边,打开窗往下看。我抱着皮皮站在他后面,看到几个院童在下面叫他,他们其中一个手上拍着篮球。

  “大熊哥,我们缺一个人比赛。”

  大熊是什么时候变成大熊哥的?

  “我马上来。”大熊转身想走。

  “不准去!”我抓住他一条手臂说。

  “我很快回来。”他像泥鰍般从我手上溜走,飞也似的奔下楼梯去。

  我回身,从窗口看到他会合了那伙男生,几个人勾肩搭背地朝球场那边走去。

  “唉,这个人好像一点儿都不担心考不上大学。”我跟皮皮说,皮皮嗄嗄叫了两声,就像是附和我似的。

  我把皮皮放回笼子里去,抓了一把瓜子喂它。皮皮没吃瓜子,拍着翅膀,很想出来的样子。大熊以前会由得它在屋里飞。

  “对不起,皮皮,你要习惯一下笼子。要是我放你出来,你一定会飞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你知道外面有很多麻鹰吗?麻鹰最爱吃你这种像雪一样白的葵花鹦鹉。”

  皮皮收起翅膀,咬了咬我的手指,好像听得懂我的说话,浑然忘了自己是一只聋的鹦鹉。

  “你是不是从新几内亚来的?”我问皮皮。 “我床边有一张世界地图,很大很大的!”我张开两条手臂比着说,

  “新几内亚的标记,就是一只葵花鹦鹉。”

  我边喂皮皮吃瓜子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有那张地图吗?秘密!是个连你主人都不知道的秘密。既然你是聋子,告诉你应该很安全吧?”

  皮皮那双小眼睛懂性地眨了眨,好像听得明白。它到底是根本没聋,还是它生下来就是一副好像在听别人说话的样子?

  我摸了摸它的头,然后回到计算机桌上继续搜寻过去几年的试题。二〇〇一、二〇〇〇、一九九九……我看看手表,两个钟头过去了,大熊竟然还没有回来。我望着计算机屏幕,心里愈想愈气,拎起我的布包冲到下面球场去找他。

  大熊还在那儿打球,我憋着一肚子气在场边站了很久,他都没发觉我。

  “大熊哥,你女朋友找你!”一个脚毛很多的男生终于看到我。

  玩得满头大汗的大熊停了下来,不敢直视我的眼睛。

  “大熊哥,你女朋友很正点!”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吹着口哨说。

  我绷着脸,交叉双臂盯着大熊。

  “你女朋友生气了,快去陪她吧。”一个矮得实在不该打篮球的男生,伸长手臂搭着大熊说。

  “女生都很烦,我千方百计进来这里,就是为了避开她们。” 那个刚刚边打球边拿梳子梳头的男生,自以为很幽默地说。

  接着是一串爆笑声,大伙儿互相推来推去。那个脚毛很多的男生用篮球顶了顶大熊的肚子,笑得全身颤抖,脚毛肯定掉了不少。大熊夹在他们中间,只懂尴尬地陪笑。

  我觉得自己好像抱了一座活火山,一张脸烧得发烫,鼻孔都快要冒烟了。我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走。

  “大熊哥。还不快去追!”

  “大熊哥,你这次死定了!”

  “大熊哥!不用怕!”

  那伙男生在后面七嘴八舌地起哄,我鼓着腮,大踏步走出男童院的侧门。我的脸一定非常黑,因为门口的警卫看到我时,好像给我吓着,连忙替我开门。

  我气冲冲走出去,踩扁了一个刚从树上掉下来的红色浆果。

  “维妮!你去哪儿?”大熊追了出来,有点结巴地说。

  我直盯着他,一口气地吼道:“讨厌啊你!你说很快回来,结果打了两个钟还没完。每天只有二十四小时,你用了两个钟打球,两个钟打机,你比别人睡得多,每天要睡十个钟,吃饭洗澡加起来要用一个半钟。你每天还剩多少时间温习?只有八个半钟!”

  大熊怔了一下。咧嘴笑着说:“你的算术为什么突然进步那么多?”

  “别以为我会笑!我绝对不笑!”我咬着唇瞪着他,拼命憋住笑,却很没用地笑了出来。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和大熊第一次吵架,因为好像只有我一个人生了一肚子气,并没有吵得成。然而,这一幕还是一直留在我记忆里,每次想起也会笑。那天,我头一次发现,虽然我也曾对别人生气,却从来没有对大熊生起气来的那种亲密感。

  原来,惟有那种亲密感最会折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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