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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而我,竟那么做了,我觉得自己的母亲不如人,想丢弃她去做别人的儿子,但人家拒绝我,认为我不属于他们,我仍是我母亲——中国的儿子。当然,他们并没有错,错的只是我,我生着黄面孔、黑头发,赖以生存的,还是母亲最初给我的躯体,身上流着中华民族的血液,血液里羼着数千年中国文化孕育的养份,如果我不是我母亲的儿子,那么我是谁呢?”

  “织云,现在我终于了解了,为甚么你对我如此失望,为甚么你对我的感情越来越冷淡,为甚么你会说出对我‘轻视’的话。(在我们婚前,你对我曾有些‘崇拜’的,不是吗?)我曾说:‘不懂得你想要甚么’?现在,我懂得你想要甚么了,你想要你的丈夫是个高贵骄傲的中国人。而你那句:‘世界上没有甚么痛苦,比看到自己的卑怯更痛苦。’不但使我深深的领会了它的含义,也更清楚的看到了自己。”

  “织云,在我这样让你失望、痛苦,最后连想用以取悦你的‘所长’名义都没轮到的时候,已经没有勇气请求你的原谅。你回台后,只来过三封短信,我虽感觉迟钝,却也很清楚的觉察到,我们的婚姻经过多时的剥蚀,已濒于倒塌,你将留在国内,不回来了。我猜测得没错吧?织云,如果你真的这样决定了,对我自然是最大的打击。”

  “记得你有次说我是‘机器人’,这句话曾使我很伤自尊,也看出了自己的无趣和呆板。但,织云,请你了解,一个把半生的时间都消耗在苦读、思考、钻研上的人,生活里除去工作之外,已无闲暇也无精力顾及其它,性情在不知不觉中已被环境磨蚀得定了型。我并不想做‘机器人’,但我无法不做‘机器人’。织云,我是如此迫切的等待着你们回来,几乎每一分一秒的计算着时间。你还会回来吗?还会与我在这遥远的异国,携手并肩,相依为命的共同奋鬪吗?你是不肯的,是吧?自然,你一定是不肯的,回国是你多时的心愿,何况那里有你志同道合的朋友,你们可以共同创造一番事业,那该是比到这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陪伴我这样一个人,要有意义得多。所以,我知道你是不会回来了。”

  看到这里,织云不禁隐隐的长吁一声。这样的话,这样的想法,多不像出自何绍祥啊!终于有这么一天,他知道自己是错了,懂得她对他的失望是为了甚么?他居然认为她又与江啸风和好,“共同创造出一番事业”,不回去了。他竟然认为在国内“创造我们民族自己的声音”,让中国人全唱“我们的歌”,也是事业了。

  “绍祥的信写这么长,都说些甚么呀?”余太太又沉不住气的问。别人的眼光也都集中在织云的脸上。

  “他催你回去吧?”余焕章研究着织云的表情。

  “唔!我还没看完。”织云又继续往下看:

  “我曾想过回去接你们,连着到新加坡看看我的继母和妹妹。我也想通了,人都会有过错,继母虽曾亏待过我,但若没有她的照料,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不定会多么悲苦。一些小小的不愉快只好忘记了,日子是往前进的,人还是得往大处看,亲情总是亲情。糟的是我走不开,这些天我又为一项新的实验,常常工作到深夜,实在无法离去。”

  “在今天,事业上的成就比以前对我更重要了千百倍。因为,我关心的不再是个人的成败荣辱,而是要以中华儿女的身份,在国际科学界冒出奇异的光彩来,要让所有的西方人说:‘这个优秀的科学家是中国人,他的成就和荣誉是让我们羡慕,敬佩的。’所以,我一分钟也不敢浪费,也就无法回去接你们了。”

  “织云,我们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意见相同的时候似乎不多,你总说我除了爱工作和自己本身之外,对别的甚么也不爱。这一点,我绝对无法同意你的说法。我不否认我爱我的工作,但我否认对别的甚么也不爱,至少,对于你,我是全心全意爱着的——”这句话,使织云激荡的心更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爱”这个字居然会从何绍祥的嘴里说出来?他原来也懂得甚么叫爱?何以跟他从认识到今天,这么多年,才第一次听到这个字?

  何绍祥的信还长得很,继续写着:

  “那么多年以前,那个大风雪的下午,在慕尼黑的大街上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无法不爱你了。我原不是善于表达感情的人,‘爱’更是使我不知要怎么样才能说出口的字。只因你曾说对我的成就和学问‘崇拜’,我便比已往更加倍的努力工作,希望为你争取更大的荣誉和骄傲,以获得你更多的爱情。我万没料到,无止无休的工作,在事业上的辛苦奋鬪,反使你认为我除了工作和自己,对别的甚么也不爱。”

  “织云,你该想象得到,你和小汉思回来,对我是多么大的幸福!如果我还有弥补错误的机会,如果你还愿意伴着我在孤寂的异国奋鬪的话,对我又是怎样的鼓励。我们还能从新开始吗?当然,如果你决心不回来,也不是你的错,我自己种下的果,只好自己来尝。国外再孤单,再寂寞,我也得撑下去——只为了我要以中国人的身份,打胜这场学术的仗,当我打完这一仗时,会回到祖国,贡献所学,但学术是无止境时,甚么时候才算‘胜利’,无人能预测,不过,在没达到我的成功目标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凄凉也好,孤单也好,我都忍受,都不会稍为放松我的奋鬪。如果不幸永远达不到我理想的目标(织云,你会了解吗?我的目标不是一般只求博士头衔,和高薪高职好生活的目标,而是要在浩瀚的科学之海里,探索到最深的根源),我也只好终老他乡了。记得你曾说过一句话:异国的土地是寒冷的吧?当时我曾反驳你,说人死了甚么感觉也没有,还知道甚么冷或热!现在我却不那么想了。我想异国的土地一定是很寒冷的,埋在那里面,便是永远的孤魂野鬼。我怀念自己的国家,和自己国家的泥土,那泥土,一定芬芳一些暖和一些吧!在那美好的、属于我们自己的土地上,我们才会生根,在别人的土地上,那么寒冷,我们如何能真正的生根呢?织云,你还会回来吗?不管怎么决定,都请你坦白的告诉我,我受得住打击。如果你真的不回来了,我将立刻寄款给你。我算计你带的钱已快用完了……”后面还有几句甚么,但织云已看不清,视线被泪水弄得模模糊糊。

  “怎么了?绍祥信上说甚么?”余太太见织云哭了,以为何绍祥在信上写了使她伤心的话,立刻紧张起来。

  “发生了甚么事?”余焕章也不安的问。

  凌云、伴云、惠美,也都躭心的注视着织云,小汉思以为他爸爸发生了甚么事,过来悄悄的靠在织云身上。

  “没甚么……”织云哽咽着,用手抹去眼泪。“爸爸、妈妈,你们不要躭心了,我还是回欧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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