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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我们的歌,来自对家园根深蒂固的留恋,
  我们的歌,来自心中不尽不尽的爱
  ……”

  隔壁的马小妹又反反复覆的唱起来了,这么晚了,她还在做功课?

  织云仔细的聆听着歌词,几乎不能相信那是自己写的,而其中那句:“我们的歌,来自心中不尽不尽的爱”,是这样深刻的感动着她,正是她此刻心情的写照。她爱自己站着的这块土地,爱这块土地上的人,爱屋子里已经熟睡的父母,爱在灯下苦读的马小妹,爱雄辩滔滔的黄超雄,爱那群要为中国音乐献身的朋友,也爱街上走着的不相识的人。院子里的树香味,呼吸着的祖国的空气,天上的月亮,地上的泥土,她全爱,只因为有“不尽不尽的爱”,也才有不尽不尽的感触,不尽不尽的难以解开的结。其实,这些年来,她心上的很多结已经被时间、被生活的教训,慢慢的都解开了。说开来:如今她最大的结只有一个——便是她的婚姻。

  “我爱绍祥吗?”她曾几次这么扪心自问,却回答不出。说是爱他吗?又觉得不是事实,因为他的很多言行确实使她觉得不可爱,说是不爱他吗?似乎也非事实,一个有着“不尽不尽的爱”,这样大爱心的人,怎么会单单不爱她共同生活了好几年的伴侣呢?这个想头使她不禁失笑。

  马小妹还在反反复覆的唱:

  “我们的歌,来自心中不尽不尽的爱
  我们的歌……”

  【四八】

  何绍祥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信了。织云似乎有点失望,像丢掉了甚么随身用的东西,多少有些不习惯、不舒服,但更多的是不解。她无法懂得,每个星期总写一封德文信来的何绍祥,为甚么突然不来信了?把这件事分析了又分析,推测了又推测,她自信已经懂得了何绍祥的情况,和不来信的原因。

  她估计,何绍祥的所长位置一定正式发表了,他的那些洋同事洋朋友,甚么郝立博士、贺曼博士、斯坦佛立博士的,一定在请来请去的为他庆祝。当然,何绍祥除了本身的研究工作之外,还要管所里的人事和行政,事情也会比以前更忙。在志得意满春风得意之余,他会更自觉不可一世,“中国”也就更装不下他了。加之,她这个食古不化,口口声声咬定自己是中国人的太太,对他那么冷淡,回来这么久也没给他写过几封信,而每封信都只是敷敷衍衍的几句话,也使他感觉出两个人的心离得有多远,不想、不愿、也不肯再将就她,继续那份冷战的生活了吧?既然有心离开,他为甚么要费时间写信给她呢?那么,一个多月收不到他的信,也就不是稀奇的事了。

  织云想通了这个道理之后,心里那个矛盾与不忍的疙瘩立刻解开了,但是一种无依无靠的茫然,却相对的加重了,尤其当她看到小汉思那张笑盈盈的、天真无邪的小脸时,那种茫然就变成了疼痛,她可爱的儿子将在残缺不全的家庭中长大?只这一点就足以使她终生不安。

  余焕章和余太太都像突然苍老了许多,而且整天沉着脸,长吁短叹的,织云初回来时的欢乐气氛没有了,代之的是阴郁沉闷。因为家里的空气使人感到压迫,余太太和余焕章常会因很小的事发牢骚,伴云就尽量减少在家的时间,早上早早的走,晚上很晚才回,总跟黄超雄在一起,这就使余太太心情更坏,更怨命运对她不公平,像她那么爱热闹,精力永远用不完的一个人,也变得对甚么都不起劲了,除了对小汉思的兴趣没减之外,总是沉默的时候居多。有朋友来电话要请织云吃饭,她总自动的就回绝了,说:“她要住很长一段时间的,别忙,慢慢来吧!”跟着是一串强装出的假笑。

  织云把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万分不安,但也想不出甚么妥善的方法使父母转忧为喜。幸亏警报老生和林信荣那些人找她帮忙整理江啸风留下的一些歌曲,要几个人在一起工作,所以她乐得每天出去,躲开家里的沉闷空气,不看父母的表情,也可减轻一些良心上的不安。有天伴云和她闲谈,深有所感的道:

  “如果你留在国外闹离婚,妈妈爸爸可能不会急到这个程度,他们最怕的是丢面子。”

  “我就不懂,出国对我们中国人怎么这样重要?为了出国,不知毁了多少人,做父母的情愿儿女在外面受苦也不愿意他回来,这种奇怪的心理怕全世界的人都不会懂。”织云无可奈何的苦笑着说。

  当初四个“死党”里最老实的简玉莹连着写了两封信,打来两个长途电话,叫织云在走前一定要去她家里住几天,两人痛快的聊一聊。织云一直非常怀念简玉莹,又可躲开家里不愉快的空气,也可舒散一下自己心中的忧烦,便带着小汉思到南部去了一趟。

  简玉莹是她们四个中最“正常”的一个,一切按部就班,顺理成章,她的丈夫是她家以前的邻居,两人青梅竹马,自小一块长大的,后来他上海军官校,简玉莹在台北念大学,离得不算近,但他们经常鱼雁往返,情书频传,感情一点也无变化。在陈玲玲、曾曼琳、和织云四个人之中,简玉莹是唯一的一个,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出国,那时她说:“我母亲身体不太好,弟弟妹妹还小,我忍不下心离开他们。”这固然也是实情,但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舍不下她现在的丈夫,那时的情人——“铁汉”。这个外号是陈玲玲曾曼琳和织云联合给他取的,原因是他生得高大黑壮,孔武有力,像铁铸的。

  “铁汉”在外型上没多少改变,只是比以前沉着了一些,官阶升到了中校。

  简玉莹家住在眷区中一幢精致的小洋房里,家庭美满,两个孩子正在读小学,功课名列前茅,她和铁汉的感情如胶似漆,跟在恋爱的期间一样。

  织云在简玉莹家住了三天,也足足无止无休的谈了三天。她们谈起好多同学的近况,自然也谈到了曾曼琳和陈玲玲,简玉莹说她已经七八年没和陈玲玲通过信了,织云道:“就是通信也会觉得无话可说,我见到她,就感到两个人的看法想法、兴趣,都差得太远了,合不来了。心里好难过。”

  “我跟她可能真谈不来了,你们怎么会谈不来呢?都在国外这么久,应该想法很接近啊!”简玉莹说。

  “简玉莹,你不会懂,人在国外久了,总会多多少少变一些,生活方式的变化不说,环境给人心理的感受是太深太深了,不容人不变,不过变的方向不同而已。像我,在国外住得越久越觉得自己不属于那里,越觉得生成中国人就是中国人,脱胎换骨也改不了啦!陈玲玲正相反,说来你也许不相信,她简直就不是以前那个陈玲玲,而是一个道地道地的洋人了,思想、习惯、做法,全部美国化……”

  “喔,真的!那么说还是我最没变化,这些年来,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子。铁汉升迁得还快,我本本份份的教书,孩子蛮健康,念书不用我操心,如此而已。”简玉莹听了织云的形容,微笑着说。

  “简玉莹,你是最幸福的。”织云几乎是羡慕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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