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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你说的才不对,女人不需要做博士和教授,需要的是个家。你想,一个小小的家,丈夫、孩子,天塌也好,地陷也好,一家人总是心心相连,同一个命运,那多好啊!像我,这日子有甚么意思?钱也够用了,事情也算稳当,可是空洞得很,没内容,尤其到过年过节的时候,那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唉!有时候我就问自己,那时候拼了命也要出来,到底为的是甚么?”曾曼琳彷佛肚子里除了牢骚之外就没别的。

  “你那时候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出来念个博士吗?现在你的目地达到了,还不满意?”织云困惑的看着曾曼琳,奇怪她怎么这样不满现实。

  “如果那时候我知道今天不过如此,也许根本就不出国了。”曾曼琳垂着眼光沉思了一会,又悠悠的抬起眼光:“余织云,你还记得刘君远吗?”她青黄色的脸颊上泛起红晕。

  “怎么会记不得刘助教,你们那时候不是总在一起。”织云说。同时也忆起曾曼琳出国前那种矛盾的心情。那时曾曼琳曾几次愁眉苦脸的对她和陈玲玲说:“我真矛盾,美国那边一切都成了,签证也有了,飞机票也买了,可是到底该不该走,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听了也只是替曾曼琳烦恼,拿不出具体的主意。出国当然是大事,是她们好几年来梦寐以求的,怎么能够放弃?至于爱情——那时候她对爱情还毫无经验,不单对曾曼琳的苦恼不能体会,还责备道:“谁让你那么莫名其妙,明明知道要出国,还交男朋友。”陈玲玲则爽快的道:“交男朋友和出国是两回事,譬如说我跟小段,我们彼此之间并不是没有真心,没有爱情。可是我不能为了他而牺牲自己远大的前途,人生有很多阶段,大学时期,可以说还没脱离做梦的时期,诗的时期,所以这个阶段的我们是真挚的、单纯的、脱离现实的。问题是人不能一生永远停留在做梦做诗的阶段,总有一天会成熟,会去实际的生活。所以,我已经想好了,在我踏上去美国的飞机的时候,就是我跟已往的生活告别的时候。上飞机的楼梯,就是我两段人生的分界线。”陈玲玲人生哲学听得她迷迷糊糊,觉得似是而非,可是也无话可驳,只好傻傻的微笑。

  “余织云,你别笑,人要这样才会活得快乐。再不然像你那样也行,根本就不交男朋友,眼睛长到头顶上,索性等着到国外再一切开始。像曾曼琳就差劲,明明知道自己拿不起放不下,还跟刘君远那么接近。”陈玲玲向来是她们几个人里的老大,连想也不用想就给曾曼琳想出了主意:“曾曼琳,我劝你也把上飞机的楼梯当成人生的分界线,一上去,就进入一段新的人生,丢下旧的。而且,说句老实话,刘君远有甚么好嘛?酸不几几的,戴付“瓶底”在眼睛上,像个老夫子,一点都不帅,难道为了跟他在一起,你情愿牺牲出国念博士啊?”……

  “你看,我就那么走了,把刘君远一抛,真不该啊!我想起来就怨自己,不知那时候发了甚么狂,就要出国。这件事我想起来就后悔、后悔一辈子。”曾曼琳苦涩的声调,表示出她是在如何的悔恨。

  “既然如此,你为甚么不回去找刘君远,他会原谅你的。”

  曾曼琳沉吟半晌,悻悻的道:

  “天真的余织云,你想些甚么?天下那有那么多的痴情种子呀?我出国的第三年刘君远就结婚了,太太又年轻又漂亮,人家早把我从心里连根挖掉了。”

  “那么过去的事就别去想了,再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曾曼琳自嘲的笑笑。“从何开始呢?人家又不想开学校,怎么会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博士发生兴趣?”

  “你刚出国那几年,也没遇到比较合意的吗?”曾曼琳那种自我放弃的口吻,使织云十分不忍。在她的记忆中,曾曼琳虽然称不上美丽,但非常清秀脱俗,有种一般少女们缺少的书卷气。她简直想象不出,曾曼琳怎么会变了这么多?彷佛一点青春的影子也没有了,从头到脚都给人一种暮气沉沉的感觉。

  “刚出来那两年,倒是有几个人追我,可是那时候我心里放不下刘君远,又要念书,又要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那里有心交男朋友?想的就是念硕士攻博士,在国外,人也比较现实,一看没希望立刻就转移了目标。等我书念完了,生活安定了,刘君远也和别人结婚了,我开始注意到婚姻问题的时候,一切也晚了。岁数越大机会越少,那些站稳了脚步的男留学生,情愿去追求刚出国的年轻女孩子,甚至通过介绍回台湾去娶一个,就不愿意娶个老小姐。”曾曼琳撇撇嘴,牵着嘴角苦笑。“对于婚姻,我已经放弃了。”

  曾曼琳坦白得让织云接不下话去,只能间或的说一句“不要灰心”之类的话安慰她。曾曼琳诉了一阵苦之后,又道:

  “唉!见到老同学就是不一样,闷在心里好些年的怨屈算是吐出了一些。余织云,我这些牢骚只能跟你发,要是叫别人听见岂不笑死!当着人我还得特别装出不在乎的样子呢!”

  “其实留学生把婚姻错过的又不是你一个,这有甚么好笑?”织云装做很轻松的口气。

  “余织云,你真让人服气,在国内没留下遗憾,出国来要甚么有甚么,一切顺顺当当,十全十美。”曾曼琳的每句话里道出衷心的赞美与羡慕,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道:“陈玲玲倒也是个大有成就的,可惜她那个大伟太黑太矮了。余织云,你一定奇怪我怎么话变得这样多吧?我实在是见到你太高兴了,就把闷了好久的陈年老话都翻出来了。平常我跟谁去说话呀?唉!我也别一见面就轰炸你了,还是陪你出去走走吧!你要去那里?”

  “随你带我去那里。”织云和曾曼琳,一人牵着小汉思一只手走出来。

  他们先去林肯中心,又去时报广场看“人潮”。

  “你对美国的印象如何?”曾曼琳和织云边走边谈。

  “谈不到甚么了不得的印象,对我来说,一样是外国罢了。”织云淡然的笑着说。

  “你不觉得这个国家又大又富,很多地方比我们强?”

  “有很多地方比我们强的国家不祇美国一个,可是人家再好也不属于我们,总之,我并不像很多人那样,以为外国就是天堂。”

  曾曼琳若有所思的往前走了一阵,忽然笑起来道:“余织云,也许你自己不觉得,你变得太多。我不是指你的外型,是指思想,你的思想完全变了,以前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是吗?我自己真的不觉得。”织云还是淡淡的笑着。

  “人的变化,自己是很难觉察出来的。”曾曼琳喟叹着。“现在走在纽约第五街上的余织云和曾曼琳,已经不是以前走在台北街上的余织云和曾曼琳了。”

  “如果我们总停留在那个时代的话,也算得是悲哀的事了。百炼成钢,环境已经把我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织云对曾曼琳扬扬眉毛。

  “我记得你以前很爱哭,差不多每次看电影都要流眼泪。”

  “现在我很少哭,眼泪变宝贵了。”

  “我懂,人就是这个样子,在强说愁的时代,眼泪才来得个多。真正愁的时候,反而没有眼泪了,因为该流泪的事太多了,流不过来了。”曾曼琳说。

  “这话说得够透澈。”

  “这话虽然够透澈,可是怎么也用不到你的身上,你样样如意,一帆风顺,想要的全有了,没甚么可愁的。”曾曼琳转过脸看看织云,认真的说。

  “我并没说我有甚么可愁的,我只说我不爱哭了。唉!别说这些,我们逛铺子吧!”织云用下巴指指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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