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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看你,可真是大人了,不能再叫你天才儿童了!要叫你天才音乐家才对。”织云打量着天才儿童,玩笑的说。

  “别人叫我天才音乐家我都欣然接受,老朋友叫就有点不好意思。”天才儿童到底是在外国长大的,口气中只有得意并无真正的谦虚。事实上他现在也真是有名的天才音乐家了,几年来已经三、四次在国际比赛中得名次。他如今已是德国公民,据说是他德国干爹帮忙入的籍。

  和天才儿童说了几句,织云又对谢晋昌道:

  “老谢一点也没变,看着还是那么年轻。这些年也没跟你们通消息,真抱歉,过得还好吗?”

  “就是那样子,谈不到好坏,混日子嘛!”谢晋昌矜持的笑笑。从一进门就一只手摸着头顶上那块光秃的部位。

  “余织云,你别听老谢谦虚,他常写诗,已经出了两本诗集了,成了诗人兼作家了。”静慧在一边插嘴说。

  “那也算不了甚么,不值得一谈的。”谢晋昌淡然的笑笑,彷佛这件事真的不值一谈。“何博士好吗?”他礼貌的问。

  “他倒好,就是太忙——”织云略略说了一点她的生活。又问:“以前那些同学都有消息吗?都好不好?”

  “青春偶像成了香港的名医,皮肤科专家,不过可不知道他把自己的青春痘治好了没有。他和苏菲亚刘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两女一男。你们没有通信吗?”天才儿童询问的看着织云。

  “我也忙,家里的事样样得自己动手,也就没多少功夫用来写信,所以和同学们都失去联络了。”织云支吾其词的笑着说。当然不能告诉他们真心话,那时候她恨不得把慕尼黑忘得一点影子都不剩,根本有意躲着人,避免和往日的熟人来往。

  “贾天华你还记得吧?”谢晋昌问。

  “怎么不记得,那年除夕晚会,他不是做节目主持人吗?后来也遇见过几次,他人很热心,很好的。”想起那次贾天华做“节目主持人”的情景,江啸风的影子立刻在织云的记忆中活跃起来了,那是她刚来到慕尼黑的时候。他们第一次交谈。整个晚会他都坐在她的旁边,他们又谈又笑,他给她的印象那么美好,那么深刻,那是她生平最快乐的一个除夕夜。“贾天华不是很早就回国了吗?他现在怎么样?”

  “他现在是混得真不错,顾问、厂长集于一身,又兼大学教授,还有著作,老贾说他要把肚子里那点货色全抖出来,贡献给国内的工业界。他回去之后已经两次被派到外国开会,一次到美国,一次到法国,在法国的时候还跟我通了电话,总之,他过得很满意。”谢晋昌顿了顿,又讪讪的笑着道:“他还叫我回去呢!”

  “其实倒是很好的建议,回去多好啊!做了这些年的外国人,我真是够了。”织云感慨之余,便不加思索的脱口而出。说出来之后,就有些后悔。当时她和江啸风是因为一个要回去,一个要留下,“意见不合”才分手的。这是人人知道的事实。如今她又说做外国人做“够了”,会让人怎么想法呢?

  “你是说,你不喜欢外国的生活?”谢晋昌果然做出很意外的表情,天才儿童也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她。

  “唔,也不是不喜欢——不过,在外国待久了,觉得也不过是这么回事,有时候就会想家。”织云含含混混的说。“贾天华叫你回去,你真的回去吗?”她又把话题转到谢晋昌身上。

  谢晋昌颓丧的摇摇头,悻悻的道:

  “以我的情形,不便回去。”

  织云一听就明白,他还是对没念出博士的事耿耿于怀,就不再往下去说,天才儿童道:

  “警报老生回去几年,足唬、又是教授,又收私家学生,隔几个月就来场师生登台表演,名利双收,他在台北郊外盖了一幢大房子,装潢得比这里的房子还讲究,我去他家里玩,真吓了一跳。”

  “对了,我在中文报上看到你回去演奏的事。国内的情形怎么样啊?”织云很关切的。“你不是半年以前回去的吗?”

  “好极了,我是说一般人的生活都过得好。譬如说,我出国以前街上还都是三轮车,现在三轮是一辆都没有了,全是出租车,站在街上一招手就来了,比这里还方便。”天才儿童把眼睛瞪得老大的,比着手势。

  织云忍不住笑的道:

  “出租车在我出国的时候就有了,那情形我知道。我是说其它方面的情形。”

  “其它方面?你问我差不多就算问道于——于甚么?老谢。”

  “于盲,问道于盲。”谢晋昌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是啊,问道于盲。我出国的时候年纪太小了,好多事都记不清了,没法子做比较。我只晓得我出国的时候家里没有电视、电冰箱,也没有电话,不常出去吃馆子,现在是电视、电话、电冰箱全有了,我爸爸妈妈一到星期天就带我弟弟妹妹去吃馆子。啊!台北的馆子好多,满街都是。整个说起来,我觉得国内的生活很好,谁知道,也许有不好的地方我看不出来也说不定。咦!想起来了,有件事很不好,就是电视上的流行歌曲节目,不晓得他们乱七八糟的唱些甚么?有些人还一边唱一边乱扭乱跳。真可怕。”天才儿童耸耸肩膀,又摸摸嘴巴,做他以前惯做的表情。

  织云听天才儿童谈起音乐,心里就有点不安,以为他一定会谈到江啸风,以前天才儿童总跟江啸风在一起,口口声声说在整个世界之上,他最佩服的人“除了贝多芬和莫扎特就是大江。”他回国去,没有不和江啸风见面的道理。但是,他甚么都谈,就是不提江啸风,谢晋昌也不提,静慧更不提。织云有些潜意识的失望。但及时的,就了解了他们的心理:今天的余织云是何绍祥的太太,和江啸风那一段只是“死亡”了的过去,江啸风大概早跟别人结婚生子了,谁还会那么不知趣的在她面前提起他。她差不多想跟他们解释,并不是想打听江啸风的私事,而是想知道他“创造我们民族自己的声音”,创造“我们的歌”,都创造得怎么样了?有了甚么样的成绩,何以他回去这些年默默无闻?

  但看看周围几个人的表情,都好像把江啸风忘记了,或者是世界上从不曾有过江啸风这个人,织云就更觉得不便打听了。她不能给人一个她是“不贞”或轻浮女人的印象。过去的就过去吧!甚么“我们的歌”、“民族自己的声音”,也不必去想了,谁让自己要放弃呢?放弃就放弃到底吧!她默思了一番,便不再问有关国内的题目了。

  “现在慕尼黑又来了许多中国学生吧?”她问。

  “年年有新的来。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用功,他们好像比我们那个时候更积极,更知道该怎么做,而且有计划,有组织,还举行‘中国之夜’,表演中国的歌舞招待外国人,替中国文化做宣传。”一直坐在一旁听的静慧,插嘴说。

  “慕尼黑变得这么热闹啊!”织云很羡慕的口气,又微笑着道:“比起他们来,我们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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