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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是呀!我也看到了,她有两个很漂亮的小女孩。我想也许她丈夫没时间一同来——”

  “不,她一定没丈夫,不然不会没有结婚戒指。”史蒂芬的母亲打断了织云的话,又笑笑道:“你没注意吗?她常和旅馆餐厅里的那个茶房头在一起,晚上他们一块出去玩,就打发两个孩子去玩电动玩具。这种人的目的是来找刺激的,你听过‘度假探险’的话吗?这就叫‘度假探险’。”

  “度假探险?”织云恍然大悟的。她曾在杂志上看过这个名词,现在才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仔细注意一下那位法国太太,见她人生得斯文美丽,举止不失高贵,每在餐厅中出现都穿戴讲究,总不太能相信她是这样一个人似的。但是,几天之后,她亲眼看到那位法国美人和那个有一头黑色卷发,风度如鬪牛士的茶房头在小城的街上互相搂抱着走过去,那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就在电动玩具商店里,夹在一群小流氓群中游戏。她说不出心里有多感触,不但轻视那位漂亮的母亲,也可怜两个无辜的孩子。而让她更惊奇的是,这并不是唯一的事例,同样的情形有好几个。她不禁大大的叹息了,觉得西方社会表面看来高贵繁荣,其实里面藏着许多污秽,而且一般人对这似乎都习以为常,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西方人的道德观念随着时代的往前去,好像越来越沦落。

  再往后她的发现更多,她看到把手臂上扎了好多针疤打大麻的年轻人,遇到街头兜揽色情生意的贩子,从“度假”这个小小的天地,她彷佛看到了整个世界的缩影,嗅到了人心中那种世纪末的疯狂,也看清了一个没有道德传统和古老文化做准绳的社会是如何的迷失。在这时,她才深深的懂了,江啸风有次在中国塔下面说过那句“我想家”的话。当时她还不懂,想:“他家里一个人也没有了,有甚么家可想呢?”现在才知道,他的家,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的传统文化,是真正的中国精神。他曾说过:“现在一般文学艺术音乐方面所表现的苦闷和迷失,甚么解剖灵魂之类的说法,不是中国人的感情,那是西方哲学思想带给西方社会的病痛,跟我们中国的社会发生不了关连,因为我们是有古老文化,完整的伦理制度的民族,强靱而高深,有自己的道路,不会,也不必受这类堕落思潮的影响。”……

  那些她以前听了不顺耳的论调,今天竟都变成被她崇尚的真理。别人在假期中享受快乐,她却坐在遮阳棚下思索着这些问题。

  【三九】

  假期完毕,日子又恢复到老样子,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白昼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一早一晚,常弥漫着雾气。

  小汉思像瑞士的孩子们一样,晚上八点不到,已经睡在床上了,织云照例坐在床边给他讲故事,今天她讲的是“岳母刺字”,讲完了小汉思强睁着蒙眬的眼睛问:“妈妈,岳飞的妈妈用刀在他背上刺,他不痛吗?”

  “痛一定是有一点痛,不过因为岳飞是大英雄,这一点点小痛对他算不了甚么,他并不在乎。”织云想了想,解释着说。

  “妈妈,岳飞的妈妈到底喜不喜欢他呢?为甚么要用刀刺他……”小汉思的声音透着极度的困倦。

  “妈妈不是说过了吗?岳飞的妈妈要岳飞做一个——”织云发现小汉思闭上了眼睛,鼻孔喷着均匀的呼吸,已经睡着了,便不再讲下去。

  她站起身,熄了床头的小灯,轻轻带上门走出来。

  何绍祥不知甚么时候从书房里出来了,就站在小汉思的房门外,织云出来正好迎面碰到他。

  “咦!你站在这里做甚么?”织云奇怪的问。

  “我在等你,有话跟你讲。”何绍祥像平常一样的微笑着。

  “有话跟我讲?”织云大出意外,何绍祥在家里向来是个闷嘴葫芦,怎么忽然有话要跟她讲了。“甚么话?这么严重的样子?”她说着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

  “海兰娜,我的看法是——”何绍祥吞吞吐吐的,好像有甚么话难以启齿。

  “你的看法是关于那方面的?”织云抬起眼光看着她。

  “我的看法是关于对小汉思的教育方面的。”何绍祥推推眼镜框,终于说出来。“你总给小汉思讲那些奇奇怪怪的中国故事,像刚才讲那个‘岳母刺字’,孩子听了会有甚么感想?会想怎么一个母亲这么狠心,居然用刀在她儿子的背上刺?我的妈妈会不会也那样对待我?这种故事对孩子的心理会产生不良的影响,以后别再讲了。”极认真的口吻。

  织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沉思了半晌,才道:

  “绍祥,这种故事对孩子的心理不会有甚么不良的影响。西方人给孩子讲的童话,动不动就是公主、王子、狼、狐狸、海盗甚么的,更没有意义。我认为中国孩子总得接受一些好的中国传统观念。”

  “亲爱的。”何绍祥竭力克制着声音,不让它显出激动。“你难道觉得那对孩子有好处吗?在二十世纪的今天,科学已经进步到了甚么程度?那些古老的观念,荒唐的教育方式,跟现实生活太脱节了。”

  “这话要看怎么讲法,以浅近的眼光看,好像是跟生活脱节,如果多想一想,就知道跟生活一点也不脱节。中国孩子需要中国人的思想,中国式的人格教育。”织云也尽量控制着情绪,平心气和的。

  “海兰娜,这种过了时的老玩艺,能给孩子甚么人格教育呢?而且,你要弄清一点,我们是在外国,不是在中国,你要用现代的方式教育孩子,不能用古老的中国方式。”

  “我的方式一点不古老。我只不过是希望小汉思虽然在外国生长,受教育,还能保持一颗中国心,知道他从那里来,该往那里去?不要一生做个没着没落的人。”织云的忍耐力已濒于崩溃,语气也就不那么和缓了。

  “这叫甚么话呢?甚么叫没着没落的人呢?你给他西方式的教育,他将来才能打进西方人的圈子,才会有好机会。难道你要造成他成为一个永远的中国人吗?”何绍祥的态度虽然和善,言词也越来越锋利了。

  “我不需要造成,他本来就是永远的中国人。”

  “海兰娜,我不能了解——”

  两人正在争执不下,忽然外面的电话铃大响。织云掠了一眼何绍祥,就走出客厅。

  为了小汉思的教育方式,织云和何绍祥已经起了几次磨擦。一个要小汉思成为西方孩子,一个要他保持中国典型,意见很少有相同的时候,又谁也不服谁的道理。织云一直竭力避免两人之间的争吵,何绍祥更是修养到了家的好脾气,但是为了心爱的儿子,却各不相让,无法避免辩论和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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