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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不要说中国人,就是整个亚洲的人,能获得这样生活的有多少?有些人,辛劳一生也未见得能得到我所有的十分之一,我该满足。”她常这么想。

  问题是,想归想,真实的感觉归真实的感觉,虽然她不时的会有一种心满意足的陶醉,但更多的是一种摸不着天、也着不了地的虚幻之感。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屡屡责备自己,分析自己,得到的结论是:那些根深蒂固的“过去”还在作祟。她想:也难怪,从慕尼黑时代的余织云,变成今天的海兰娜何,速度似乎太快了,距离也太远了。织云决心要努力的摆脱过去,用全部的心力来适应新的生活,在她决定和何绍祥结婚的一剎那,就是这么决定的。

  她照着食谱练习做中国菜,居然大显身手的请了几次客,她也学着洋人的排场,把饭厅的长桌铺上烫洗得雪白板平的桌布、摆着讲究的中国瓷器和银质刀叉,高脚水晶玻璃酒杯边上是与桌布一式的餐巾。她像那些社交界的贵妇人一样,坐在桌子的一头,满脸浮着含蓄的社交微笑,说些“今年的冬天来得真早”、“××博物馆的塞尚名画被偷了”、“法国的里维也拉海滩也有海水污染情形”,这一类不疼不痒的话。饭后科学家们谈科学,女仕们谈天气、时装和孩子,她无孩子可谈,就风度优雅的坐在那儿静静听着。

  欧洲高级社交界的太太们喜欢举行“茶宴”,时间总是在下午三四点钟,请的全是女眷。这是太太们表现派头的时候,织云被郝立博士太太和贺曼太太请过,发现她们都有专请茶宴的瓷器——特别精巧细致、专给女人用的,和绣花台布,回来和何绍祥说起,何绍祥叫她赶快想办法到香港去买,“买中国式的,出奇制胜。”他说。东西是用空邮寄来的,收到后织云也请了两次“茶宴”,每次请四五位太太,到时候就满屋子都是女人叽叽喳喳的谈笑声,彼此之间有分寸的交谈着,那些话多半是谈与不谈没多大分别,也不会发生任何作用的。但这正是太平国家的特色,瑞士一百多年没打过仗,国泰民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忧愁是甚么?叫她们谈甚么经天纬地的大事呢?有次贺曼太太很知己的对织云谈起她生平最伤心的事:

  “那年我才十五岁,最爱的就是我的狗泰隆,放学回来空了就带牠去散步。有一天,我怎么叫他去散步牠也不肯去,我就生气了,骂牠是懒狗,牠也不做声。谁知当天晚上牠就死了,原来牠心脏不好。我居然骂牠懒,你看我多后悔,为了这件事我难过了好久,后来每在街上看到别人牵着和泰隆相像的狗,我就会想起可怜的泰隆……”

  “这便是这些欧洲的高贵女仕们的伤心史,相比起来,她们的心似乎太脆弱了。我们中国人的心,真是能容忍得下千万种的痛苦。”听完贺曼太太的话,织云有感的这么想。连带着,她也想起江啸风说过的那些,甚么忧患感、时代感、责任感的。说也奇怪,在慕尼黑的时候,每听到江啸风的这套理论,她都有点或多或少的反感,现在没有人唱这些高论了,她倒反而常常想起那些话,有时,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布置得舒适漂亮的屋子里,就会想起自己的国家。她当初那样拚了命也要出来,后来又不惜牺牲爱情而拒绝回去,可是,现在她怀念得最多的,就是那块属于自己的地方。眼前的太平日子,在某些时候使她很满足,但一种无以名之的,彷佛像是内疚似的感觉,也偶尔来困扰她。好几次,她想起江啸风的那句话:“我不要做个特出的中国人,我要和所有的中国人一样,我本来是属于那些人的。要苦要乐,我都愿意和他们在一起……”

  自从离开慕尼黑,她就没再听到江啸风任何消息,像他那么有性格的人,当然也不会不识相的再写信来。他已经在她的生命中整个隐退了、消失了,她早就打定主意永远忘记他。只是,她忘得了他的人,却忘不了那些话。

  【三二】

  一进入十一月,整个苏黎世城就好像沉到了海底。从早到晚,总弥漫着一片沉沉的灰色,说是雾,又潮湿得让人以为是正飘着的牛毛细雨。天空暗暗的,重重的,彷佛有床变了色的老旧棉絮遮在上面,挡住了所有的晴朗。

  阿尔卑斯山区的几个国家,往常不到十一月底就已经开始飘雪花了,今年的雪来得特别晚,车站大街上的圣诞节装饰都摆出来了,却还没看到第一片雪花,这便使绅士淑女们在茶余酒后,又多了一个谈话的题材:“气温太低了,过份的酷冷,使雪也下不来了……”他们说。

  织云像每天一样,开始一天的工作,首先把早餐的碗盘收进洗碗机,把何绍祥每天提来的收音机放进他的书房,用抹布拭了家具,再用吸尘器吸了地毯,附近天主堂的大钟正好当当的敲十下。十点了,她提着购物的口袋步行到附近的小店去买菜。

  没来瑞士以前,她以为很快就可以学会开车的。陈玲玲在美国不是学了三个星期就考到执照了吗?那想到瑞士的方法又是另一套。她已经开始学,但按规定一个星期不许超过两小时,而且从第一个小时起就转着方向盘在马路上开,吓得她手都发软。据那位教练先生说:“要明年开春以后才可以去考执照。”她听了心里长叹一声,觉得这倒是磨练性情的好地方。不开车去超级市场就嫌太远,好在瑞士每个住宅区里都有一两家小杂货店。

  织云穿过花园的石板小路。院子里的树,叶子早落净了,剩下光秃秃的枯枝,看来那样单薄、萧索。邻居家的大黄狗,伏在绿色的狗屋里,朝外面静观着,一副冷漠的神气。织云出了铁栏大门、走在人行道上。

  “你好!”附近不知姓名的邻居碰到她照例招呼一声。

  “你好!”织云照例的微笑着回答。

  “日安!”常在路上碰到的一位老先生摘下帽子来跟她点头。

  “日安!”织云像往常一样的微笑点头。

  阴沉沉的天,太阳躲在浓雾后面不出来,只现出一团昏黄色的光晕,空气中飘散着郁闷和潮湿,安静清洁的街道一尘不染,清扫机车突突的声音,不时的传来。一切和每天一样。

  附近那家卖食品杂物的小店,橱窗上早挂起应节的草编大星星,一个用硬纸剪出来的耶诞老人的大头,正瞇着眼睛傻笑。织云走进去,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在等着,卖东西的女孩子慢条斯理的又包东西又算账,好不容易把那些先来的人打发走了,才轮到织云。

  “请问我能帮助你些甚么?何太太。”脸蛋红红的女孩子,客气而精明的问。对于常来的顾客,她全知道谁姓甚么?

  “唔,我要……”织云照着条子念了一遍。

  “已经全了吗?”女孩子把东西都拿好之后,照例的问。

  “已经全了。”织云掏出钱包来。

  “何太太,你住在这里习惯吗?”女孩子一边找零钱,一边笑殷殷的说话。她从不冷落任何一个顾客的。

  “还好。”织云矜持的笑笑。

  “我想这里的生活跟中国比起来,差别一定很大的。”女孩好奇的说。

  “唔,的确很大。”织云把东西一样样装在口袋里。

  “你们中国人真勇敢,如果换了我到中国去住,我可没那勇气。”女孩伸伸舌头,表示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哎唷!到中国去过可不容易,我们不会用筷子吃饭啊……”一个肥胖的老太婆笑嘻嘻的接上嘴,彷佛自以为很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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