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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我如果请这里的同学,他们也不见得能去,所以也不打算下请帖,到时候只发个通知的卡片就好了。”织云说。

  “是啊!瑞士那么远,去了住也成问题,护照也不方便。”

  “不过你跟杨文彦总要去。我们找的房子不会太小,一定有地方给你们住。”

  “算了吧!我看我就别去现眼了,你看我这德性。”静慧看看她隆起的肚子。“再说杨文彦也真走不开,搞餐馆就是得把整个人整个时间都放在里面。他每天不是买菜就是算账,又要管人又要管业务。一步都离不了。”

  “经营事业还有不忙的,那一行都一样。”织云也没坚持要静慧和杨文彦一定参加她的婚礼。原因是与何绍祥商量请客的名单时,何绍祥曾提出异议。

  “杨文彦!”何绍祥推推眼镜框,面露难色。“他不是在开餐馆吗?你想,我们的客人都是些甚么人?”

  “开餐馆也是职业,而且静慧是我的好朋友。你就觉得他们那样见不得人吗?”她不悦的反驳何绍祥。一些在嘴边上的现成话也就跟着出笼:“我觉得人全一样,谁也不会比谁高,谁也不会比谁低。人只分善恶,不分贵贱。”

  “好,那你就去请他们吧!我也无所谓,你别生气呀!”何绍祥想了想,用息事宁人的语调说。

  所以,静慧说不去,织云也不勉强。在心里,她也承认,杨文彦和静慧,是不适合与那些学者名流站在一起的。

  织云上火车的时候,只有静慧和英格送到车站,本来杨文彦也要来的,因为临时走不开,就托静慧给致意。

  “海兰娜,希望你幸福快乐。”英格和织云吻别的时候说。

  “谢谢你的口彩,英格,婚礼你要来的哟!”织云又一次嘱咐。静慧和杨文彦不来,英格就是她这方面唯一的客人。

  “一定的,海兰娜,我多半会带我弟弟一起来,参加了你们婚礼之后,我们就去游历。”英格高兴的说着她说过两三遍的话。

  “欢迎你和你弟一起来,英格。”

  “余织云,别那么讨厌慕尼黑,过些时候来看看我们嘛!”静慧在月台上,和织云拉开窗子聊着。

  “再来慕尼黑!”织云嗤之以鼻的口气。“还是你们来瑞士玩吧!那里风景好极了。我去了就学开车,可以带你去玩。”

  “我怕等小家伙一来,我就没那个自由了。”静慧笑着说。

  “小家伙那里会那么不讲理,你抱着他去就行了嘛!”车要开动了,织云忙又嘱咐道:“静慧,别忘了替我给同学们道歉,我真的没空去跟他们说再见了。天才儿童和警报老生回来,说我问他们好。英格,你要来的啊!——”

  静慧和英格连连应着,车走远了,她们还在不停的挥着手臂。

  车很空,六个坐位的车厢里,只有织云一个人。她舒适的靠在柔软的椅背上,两膝齐并,脚微微向后倾斜着,双手互握,很自然的放在胸部与腹部交接的部位。这样的姿态,使她看上去格外端庄高贵。她的衣着整齐也讲究,身上穿的是在苏黎世买的那件白底红花的纱质巴黎时装,脚上是缕空的高跟皮鞋,手上的提包与鞋子是一套,也是在苏黎世买的。母亲给她的那串珍珠,现在已经挂在她白净的颈子上了。她整个人看来就是华贵美丽的化身,以至查票员都对她必恭必敬,称她为“高贵的女士”。

  火车快速的往前去,慕尼黑的影子越离越远了。两旁的原野和成丛的松树,就那么被前进的列车抛下。

  织云的心也随着火车的速度急速的往前赶。她终于离开了慕尼黑,去就一个新的生活。新的生活尊贵而高尚,就像她此刻的人。旧的一切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回头,甚么英国公园、中国塔、公园里的小湖、大天鹅和野鸭子、我们的歌、民族的自尊、自觉、知识分子的责任、理想、使命感。眼睛里有音乐,额头前面荡浪着一绺头发的大江,那不切实际,美得如诗如画,充满了烦恼与眼泪的爱情,都过去了,都被奔驰着的列车抛下了。以前的余织云也被抛下了。以后的她,将在太平富足的瑞士,过着有荣誉有身份的生活,她不必再闹穷,不必再苦恼,不必再跟那些没出路的中国留学生搞在一起。她未来的生活是一片光明,是海阔天空,她要永远忘记慕尼黑的一切,那像似甜蜜又似悲伤的一切。她只是一个女孩子,一个像很多受过大学教育一样的平凡女孩子,要的只是一份平凡安定的生活,甚么“责任”、“使命”之类的字眼,对她太沉重也太硬性了。如今她去追求的,正是大多数女孩子要追求的生活,她没有错,她一点也没有错……

  织云的思想急速的往前跑着。

  火车也急速的往前跑着。

  望着悠悠的远天,那些被抛下的树群和原野,织云从皮包里掏出她漂亮名贵的小手帕,拭抹着夺眶而出的泪……

  【三〇】

  为了婚前几个礼拜的住处问题,织云非常气恼。

  “真奇怪,为甚么结婚之前非要在这里住六个礼拜不可呢?”她埋怨的问何绍祥。

  “这是瑞士的法律,他们要用这段时间查我们两个人的数据。譬如说,我们以前的历史,有没有结过婚,如果结过婚的话,离婚手续是否办清楚了。不调查清楚,公证处是不给证婚的。”何绍祥陪着笑解释。

  “我们不是要在基督教堂结婚吗?”织云抬起疑问的眼光。

  “在教堂之前得先在公证处结婚,不然教堂的婚礼无效。”

  “真奇怪,洋人个个信教,教堂的婚礼可又不算数,真是自相矛盾。那么我该去那里住呢?总不能再住克雷门教授家,太打扰人家不说,我也受不了教授太太那张从早到晚说起来就没完的嘴。”织云任性的嘟起她俏皮的嘴唇。

  “我看——你就住我那里得了,省事得多。”何绍祥想了想,闷着头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住你那里,你住那里呢?”织云睁大了眼睛。

  “我——”何绍祥原想说:“我自然也住在那里。”但看织云那神气,一定不会同意,如果她一口拒绝才叫难为情。连忙道:“我可以跟房东说,在他们楼上暂时分租一间——”

  “那不好。会惹起人说闲话,如果我住你那里,你就不能住那幢房子,不然我就不住你那里。”不等何绍祥说完,织云就断然的拒绝了。

  “看你,就像小孩子一样。”何绍祥笑起来,那笑容就像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充满了容忍与惯纵。“外国人从来不管人家的私事,何况我们就要结婚了,就是住在一起也是很正常的事。”他吞吞吐吐的红着脸说,说完又忙着加上一句:“外国人都是这个样子的。”然后就紧紧搂住织云的肩膀。

  “我不是外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不要那样子。”织云不悦的说。像条滑溜的活鱼般,挣脱了何绍祥。

  何绍祥偏过头看着她,又笑了,还是那种纵容的笑。织云懊恼的瞪了他一眼,不懂他总笑些甚么?

  结果,还是用了何绍祥的办法,在房东楼上租了个单人房间,何绍祥晚上去睡。他原来那个有宽宽敞敞三间房的公寓,让给织云一个人住。为了怕她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太寂寞,何绍祥特别买了一个彩色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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