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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我早就不吸了。”织云淡然的说。

  “不吸了?这样才好。”静慧沉吟了好一会,才若有深意的道:“无论在甚么情形下,也不必糟塌自己。”

  “……”这句话深深的触及到织云的创痛,她低垂着眼睑,默默无语。

  “唉!大江这个人的脾气也真怪。”静慧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连连叹气。“他走的前两天来过我们这里,告诉我们说他要回国了,托我和杨文彦照顾你,帮助你。我们就问他:为甚么要回去?他说他非回去推展‘我们的歌’不可了。说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给了他很大的冲击,让他有一种压迫感。杨文彦就问他,谁压迫他了?他说一种‘使命感’压迫着他,这种感觉弄得他痛苦极了,所以他左思右想,非立刻回去完成他的心愿不可。”静慧滔滔不绝的说。织云始终低垂着眼睑,不动、也不搭话,只仔细的听着。静慧看看她,又继续说:

  “杨文彦就劝他,不要这样天真,这样理想派,劝他还是把学位念完,在国外留下来吧!别人求这机会都求不到,怎么可以随便就把机会放弃,多么可惜。大江还不高兴呢!说如果每一个知识分子都只求‘独善其身’,把个人的利益当成大前题的话,谁来管民族或社会的事?杨文彦就说其实‘独善其身’得利益的并不只是自己本身,民族也好,社会也好,都会间接的得到利益。大江,你的才华是中国人外国人都公认的,为甚么不再下两年功夫,把学位弄到手,在这里安定下来,努力在新音乐作曲方面下功夫?将来和外国音乐家一争长短,有了成就,不但你的名字可以流传下来,也兼带着给中国人争了面子,不是也算给民族国家尽了力吗?想不到大江又有另外一套理论。他说我不想我的名字流传下去。也不想只给中国人争争面子,那对我来说太不够了,我要直接的去做点唤起民族自尊自觉的工作,把自己整个投进去。杨文彦又说:大江,你别傻到那个程度,在这里多有安全感,你猜大江说甚么?他说:‘对一个中国人来说,这种安全感是假的。一个对自己民族没有自信心的人,永远不会有真的安全感。’”静慧说了一阵又连连叹气。“杨文彦把能说的话全说尽了,可也动摇不了大江要回去的决心。唉!大江这个人啊!真是——”

  织云从头到尾就沉默的听着,一句嘴也不插。这些话她曾听江啸风说过很多遍,但在此时此地听静慧说出来,就格外觉得逆耳,彷佛被甚么在刺着,那种尖锐的痛楚使她不胜负荷。她把一只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整个人陷在沉思里。静慧闷了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还在往下说:

  “最后我忍不住了,就问大江:你回去,余织云怎么办?他答得倒痛快,说:余织云会回去找我。余织云,你们是说好,他先回去,你将来去找他的吗?”

  “你说甚么?”织云自沉思中转回来,懵然的问。

  “我问你是不是你们约好了?你将来去找他。”

  “没那回事,我永远不会去找他。”织云换了个坐姿,苍白的面孔上一丝笑容都没有。认真的道:“静慧,如果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就从此别再跟我提起江啸风。我不要再听到他的事,也不要再想起他的人,更不想再听到他的名字。我讨厌他那套理论,气他的作风,恨他的冷酷。静慧,你不许再提他,我恨他,我要忘记他——”

  静慧本来还想说甚么,一抬头,看到两行清泪沿着织云小巧的鼻梁往下流,就吓得甚么也说不出了。

  织云从手提包里掏出手帕,拭抹着眼睛。道:

  “你别为我躭心,我会过得很好。自从出国,我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这是我最后一次流眼泪了。我偏要留在国外,偏要过得又快活又好,叫大江看看。”她真的不流泪了,背脊挺得笔直,脸微微上仰,很有把握的样子。

  “这样就好,我赞成你这种态度,余织云。”静慧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

  “看你瘦了一大圈,一定是没胃口吃东西。你要吃甚么?我去买,给你做也行。”织云已从低潮中恢复,热心的说。

  “我甚么都有,都在冰箱里。余织云,你去煮点开水,冰箱里有碗鸡汤,对在里面,冷冻格里有包云吞,下了我们两个吃吧!”静慧伏在枕头上比比划划的指挥。

  织云把电炉打开,照静慧的吩咐煮了开水,对了鸡汤,又打开冷冻格拿云吞。

  “你在那里买的云吞?”织云把用透明胶袋装着的云吞拿出来。

  “那里去买?是杨文彦从餐馆里拿回来的。”

  “有个餐馆倒是不一样了。老板娘,最近生意如何?”织云一边用木杓搅着锅里的云吞,一边转过脸和静慧说话。

  “现在呀!”静慧眉开眼笑的,又狮子似的挺起上半身。“现在是真的进入情况了。光是上个礼拜天一天,我们就净赚了一千马克。杨文彦说:要一直这么发展下去的话,两年以后我们的第二家餐馆就出来了。”

  “不得了,真发财了,廖静慧成了富婆了。”

  “富婆这两个字真难听,简直就代表没文化。”静慧提出抗议。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浓。

  “那没办法,你本来就是富婆嘛!富婆还需要什么文化!大江就说过:‘金钱腐蚀人性’。”

  “又是大江。这可是你先提他的。”

  织云立刻警觉的住了口。云吞也煮好了,她用两只碗分盛出来,一碗给静慧端到床上,一碗给自己,两个人相对着用匙慢慢的喝着汤。

  日子并不如织云想象的那么好过,尽管她要忘记江啸风,事实上却不容易办到。无论走在街上,在学校里,在图书馆,在玛琳方场,她都觉得有他的影子。好几次黄昏时候走出宿舍大门,她都幻想着会不会像以前那样:江啸风修长的身影突然出现在暮色中,一边叫着“织云”,一边迈着大步从对街走过来。额前荡浪着一绺头发,眼睛里盛着“音乐”,嘴角牵着微笑,隐隐约约的露出侧面两颗雪白的虎牙……当她明白这一切只是幻想,是永不再来的回忆,悲哀就像一口坚实沉重的大钟,牢牢的罩住了她。

  江啸风常常来信,写对她的刻骨相思,叫她回去,写他如何在组织合唱团,如何一心一意推行“我们的歌”,写他遭遇到的困难——一般人还不能接受“我们的歌”,而经费又无来源。“但是我一点也不气馁,我耐得住寂寞,因为我知道这寂寞不是永远的,总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中国人都唱‘我们的歌’。”有次又写道:“很多人讥笑我,费了这样大的力,并没收到多少效果。他们那里会知道,下种子种树的人,不一定会看到它开花结果,这是一件长远的工作。”还有一次写:“只站在旁边观望,理想就永远只是个理想,真正投身在里面,不问成败的去做,理想才会成为事实。”最后总是相同的一句话:“织云,我在等你,永远的等你。”

  她从不给他回信,一再告诉自己说:“他辜负了我对他的一片心,对不起我,我根本已经忘了他,也不稀奇看他的信。”可是如果到时候他的信不来,失望便会像一块巨石似的压在她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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