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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呵!那可不是大江来了吗?你们等等,我去跟他说句话。”汤保罗说着张牙舞爪的迎着江啸风去了。两人不知说几句甚么?江啸风原来就不轻松的面色便转成了愤怒。汤保罗倒是满脸得色,他神气活现的朝姓佟的和姓陈的招招手,用德文叫着道:“来,让我们走。”

  佟陈两人应声去了,待他们摇摇摆摆的走远了之后,织云才不悦的问江啸风。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刚要出门,就来了一个叫略文塔的家伙……”江啸风把事情说了一遍。

  “你怎么回答的?”听到那么好的条件,织云无法不动心。“那还用说,自然是拒绝。”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跟他合作,对你有甚么意义?”

  “如果跟他合作,意义就是要毁灭江啸风,要出卖艺术理想,出卖中国人的尊严。所以,我就是穷死也不能跟他合作。”江啸风的气还没全消,说出来的话也是气唬唬的。

  “唔——”织云有些惋惜,但也知道江啸风说的是实情,就不想再讨论这件事情。“刚才汤保罗跟你鬼鬼祟祟的说了甚么?”她才想起来问。

  “他啊!”江啸风哭笑不得的笑笑。“他警告我,说早晚要报复我。那个叫葛比的女孩子不理他了,说有人告诉她,汤保罗家里有太太孩子。汤保罗认为是我‘破坏’的。”江啸风摊开两只手比比,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

  “汤保罗这个人真讨厌透了。以后他的事你最好少管。”织云生气的说。

  “我根本不要管他的事,我连理都懒得理他。可是他太太总托我求我,我怎么忍心不管?邱华月那个人很善良,真不懂她怎么会和汤保罗这种人结婚的?女人走到这一步算是太不幸了,何况还有两个无辜的孩子,能帮忙的地方总不能不帮。”

  “可是你帮忙帮出来的结果,就是让汤保罗恨你、怪你,要整你,甚么事都算在你的帐上。他那个人是个小人,谁知道他会怎么报复你?”织云又牢骚又躭心的。

  “别躭心,我才不在乎谁整我,更不会在乎汤保罗那个狗熊。自己做得正,就谁也不怕。”江啸风已经又恢复了他平日的坦荡洒脱。“我们快到下面去吃点甚么,不然要赶不上歌剧了。”

  “吃甚么呢?我看只好再去啃大饼了。”织云舒展开敛着的眉,盈盈而笑。

  “好吧!就去啃吧!”江啸风笑着说。他们把吉士饼简称为大饼,这东西又便宜又好吃,两个人都吃上了瘾。

  到歌剧院的时候,离开演还有五分钟,场子里早黑压压的坐满了人。织云和江啸风照例看“站票”。因为来得太晚,站的位子已找不到。两个人正在踌躇着该怎么办?江啸风忽然觉得有人在他背上重重打了一下,他回过头去,见天才儿童站在后面。

  “大江、余大姐,我们那边有位子,跟我来吧!”天才儿童朝另个方向指指。江啸风和织云朝那方向看,只见警报老生和谢晋昌站在那里。谢晋昌很尴尬的笑着,警报老生直跟他们打手势,叫他们快去。

  “你们来多久了?”织云问天才儿童。

  “前一个钟头就来占位子了,看‘站票’就要来得早,来晚了就没位子。”天才儿童很大人气的说。他比以前又高了一截,嘴唇上长了点毛茸茸的胡子。不过看来还是像只毛没长全的公鸡。

  “见到老谢,你要先跟他说话,为了圣诞节晚上喝醉酒耍宝的事,他一直不好意思见你。”江啸风在织云的耳朵边小声说。织云会意的点点头,几乎噗嗤一声笑出来。刚走到那里,灯就黑了,乐队指挥在观众的掌声中挥起指挥棍,开始奏序曲,谁也不能再出声音。

  “微笑的国度”是中国人的故事,为奥国名作曲家弗兰滋·雷哈最成功的轻型歌剧。据说雷哈那时突生厌世之念,蓄意自杀,想在死去之前再看看这千奇百怪的世界,于是便到中国旅行,谁知这趟中国之行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观。他认为中国是最能忍耐的民族,纵然心里有千百种痛苦,面孔上也永远保持着微笑。相比起来,雷哈觉得他比中国人幸福太多了,实在没有寻死的理由,于是又不想自杀了,回来后就创作了“微笑的国度”这出歌剧。

  江啸风本不想来看的,说是中国人看“微笑的国度”,心里不会很舒服。但织云听过了江啸风讲弗兰滋·雷哈的那段“野史”,就坚持非来开开眼界不可,何况里面的主题曲“我的心只属于你”,是她最喜欢的曲子。江啸风今天来,完全是舍命陪君子。

  雷哈的作品一向以抒情优美著称,序曲的旋律就已经深深的吸引住了观众。在乐声幽扬中,大幕徐徐的拉开了,整个故事就由那些唱歌剧的大明星,用动人的声音唱出来。内容是:年轻英俊的中国王子到欧洲求学,爱上一个白种女孩子,两个人由相爱而结婚。而原来追求这女孩子的一个白种人,对这女孩子不能忘情,一直追到中国去,并且轻而易举的就混进了皇宫,不但混进了皇宫,还得到中国公主(王子的妹妹)死心塌地的爱。这时那个做了王妃的白种女孩子,已经和王子间感情破裂,原因是王子不能不接受他父王的命令——同时娶四个女人。最后,那个白皮肤黄头发的王纪,终于和她以前那个男朋友回国去了。弄得王子和公主,兄妹二人都爱情落空,于是做哥哥的安慰哭泣着的妹妹道:“我的小妹妹,不要这么伤心,我们的心,能容得下千万种的痛苦。”

  由于剧情哀婉,音乐动人,唱得又好,噱头又来得个多,观众似乎都沉醉在忘我境界里。只有这几个中国人,虽然也很感动,却总觉得不是滋味。剧情的荒谬——中国皇帝光着膀子,叫人就两只手死命的一拍,面孔上的表情完全和非洲的野人一样。宫中的太监专搞营私舞弊、受贿胳、收红包,举动和言谈下流得令人不能忍受。中国人愚蠢、腐败、可笑……这些都不论,仅是那种明显的优越感就叫人生气:中国人全爱白种人爱得死去活来,恨不得甚么都给人家,可是还得不到人家的青睐,连贵为王子和公主的,也自卑得没有办法,觉得配不上天生就高出好几等的白种人,最后只好自己伤心,高唱“我们的心可以容得下千万种的痛苦”。

  每次看“站票”,织云和江啸风相依相偎的靠着,江啸风稍后面一点,她稍前面一点,她的头正好齐江啸风的肩膀,两个人手拉手,看完出来手心里全是汗。

  今天他们还是那样站着,但愤愤不平代替了柔情蜜意,织云只觉得江啸风握着她的那只手,一阵阵的透过来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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