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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附近教堂的钟正打着五点,接着市府大厦顶上的音乐就叮叮当当的响了。随着音乐,那几个五颜六色的傀儡人,就一个跟着一个的滑出来。其中有两个骑马的武士,在对面相遇而过的时候,还互相扎了一枪,一个被刺得倒下马来,另一个则耀武扬威的进去了。上面一层的傀儡人刚停住,便响起土风舞的曲子,下面四个穿着德国乡村服装的男女傀儡,又开始跳起土风舞。方场上满是人,个个抬着眼睛往上看,织云也随着大家往上看,其实她已经看过好几次,但没有一次觉得这么乏味过。坐在那么多喜笑颜开的人群里,她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彷佛是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无岸可靠。望着正在下坠的夕阳,她感到一股深沉的忧郁,自天边冉冉而来。

  【十七】

  江啸风一手轻轻弹弄着琴键,一手忙碌的记下谱子,嘴上轻声的哼着:

  “同样的月亮
  同样的光明皎洁
  同样的清辉流盼
  同样的似曾相识
  你可是我在祖国见过的那个月亮?
  你可曾照耀过那些肥沃的黄土田,那滔滔的稻浪,和那披着青草,披着竹林的山岗?
  那片土地,在太平洋中一个美丽的岛上,那是我生长的地方。

  那片土地上
  有绿绿的长青树,芬芳亮丽的百花
  有我的家人朋友,我的母亲,也有我抖落的童年和少年的影子。

  月亮啊!
  你为甚么那样光明皎洁?
  那样清辉流盼
  那样似曾相识?
  你可知道
  月光会勾起天涯游子的乡愁
  沉沉的,重重的,无影无踪,浓雾阴云般的乡愁

  同样的月亮!
  你可是我祖国的那个月亮?
  你是否也正照耀着那个遥远的地方?
  你能否把我的思念,带给那隔着千山万水的祖国,和那土地上的人们?
  我的家人、朋友、我慈爱的母亲

  同样的月亮!
  在遥遥的天之一涯
  我见到同样的月亮
  你可是我祖国的那个月亮?
  祖国啊!我日夜怀念的地方
  让我回到你的怀抱
  祖国,我的母亲

  ……”

  江啸风哼着哼着就停住了,对于最后那段曲谱,还是不能满意。觉得哀婉有之,雄壮则不够。他认为“我们的歌”不该只是抒情、柔美、哀诉,应该特别表现他的“壮美”。于是,他决心至少再修改一次。对作品一改再改,“直改到自己肯定不能再有一点变动的可能性为止。”是他一向的习惯。但他觉得此刻已经没有精神再继续工作,非从琴凳上站起来不可了。

  看看书桌上的小电钟,已经快四点,该是“收工”的时候了,五点半钟还要和织云在玛琳方场见面呢!

  已经好几天没见到织云了,自从到机场去做工,他的生活程序就整个改变。每天都是五点起床,灌一杯咖啡下肚,就开始一天的工作;包括看书、做论文笔记,偶尔去听听课、听听演讲、谱曲子,然后就去机场当苦力。那里还有两人在一起的时间!

  “我们的歌”已经停顿了很久,如今他又重拾起这个工作。原说好要和织云合作的,但她对这件事好像不如已往热心了,去年暑假她从山上回来之后,就只写了这首“同样的月亮”,她总说忙,没时间也没情绪写。他也不好勉强她,念书的人,当然是以本身的功课为第一,何况,兴趣是勉强不来的。可是,看着工作进度这么慢,他真的感到心焦。突然要攻博士学位,确是他从不曾料到的,这件事对他并不难,只是使他相当痛苦,因为耽误了他回国的计划,如今他拼命的工作,为的就是能早一点得到学位,好回国去。想到织云肯跟他回去,他就感到心里暖暖的,又觉得虽然要在国外再耽搁几年,也不算不值得了。

  江啸风从琴凳上站起来,把嘴接在水龙头上喝了几口水,洗洗手洗洗脸,从橱柜里拿出件干净衬衣换上,正要走出来,却听到敲门的声音。接着,门开了,房东老头子领了肥头胖耳的人进来。

  “江先生,这个人是找你的。”房东老头交代一句,径自下楼去了*

  “江先生,我早就要来拜访的,我叫略文塔。”那个人从上装口袋里掏出张名片来,满面笑容的交给江啸风。

  江啸风想不出甚么地方见过这个人,拿起名片看看,才知道他是一家歌舞剧团的经理。

  “是这么回事:去年江先生的作品发表会,我去听了,对江先生佩服得很。江先生的曲子、情调很特别,可以说相当的东方气氛,这就让我有了灵感,嘻嘻!我这个人是常常产生新灵感的。”不等江啸风问话,略文塔先生已经急不及待的说开了。

  “唔,略文塔先生对我的作品有甚么样的灵感?”江啸风困惑的看着那张胖胖的脸。

  “我的灵感是——”略文塔先生摸摸后脑杓,眼睛笑成一条缝。“您想,我是搞表演买卖的,没灵感怎么行?我的剧团规模并不算最大,可是生意一直是第一流的,原因就是我总有新花样拿出来。”他忽然双手使劲一拍,郑重的道:“我来找江先生,就是想跟江先生买‘祖国在呼唤’的上演权,前几年我们演过泰国舞剧、印度舞剧、阿拉伯舞剧,因为新奇的关系,都叫座极了。现在我想把‘祖国在呼唤’排成歌舞剧,不知道江先生同不同意?”他说着用尖锐的眼光把屋子扫了一圈。

  “‘祖国在呼唤’怕不太适合排歌舞剧吧!”江啸风怀疑的说。心里多少有点兴奋,作品有人问津,怎么说也是个鼓励。但他还不能确定是否同意,因为他知道,德国和很多别的国家一样,并非所有表演团体都是相同的水平,有些纯艺术性的,很高尚,而一些够不上流的小歌舞班子,就不成体统,常常演出些低级趣味或色情的节目。从略文塔先生的表情和谈吐,江啸风就看出他确实是个“搞表演买卖”的市侩,不会是对艺术有认识有抱负的人。果然,略文塔先生又说了:

  “依‘祖国在呼唤’现在的情形,是不适合排歌舞剧的,太严肃了。所以,江先生得花点功夫改一改,弄得‘甜’一点,趣味一点……”

  “喔‘甜’一点,趣味一点?”江啸风把额角上荡浪的那绺头发,用力往后一掷,冷冷的截住了略文塔先生的话。

  “是啊!甜一点、趣味一点,不然观众怎么会喜欢!”略文塔先生又把双手用力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有次我在巴黎看到一出歌舞剧,那真是噱头。里面有一段中国舞蹈:歌舞女郎都戴着黑色的假发,眉眼描得细细的,往上吊着。”他用两个手指头把两个眼角往上撑了一下,两只灰灰蓝蓝的眼睛就变成了两条斜吊着的肉缝。他放开手,再接着说:“她们上身穿着红缎子兜肚,下面光着腿,芭蕾舞鞋前面尖尖的,简直就是你们中国的三寸金莲,配着东方音乐,又扭又颤,观众看得像着了魔一样,直叫再来一次……”

  略文塔先生的舌头可真像着了魔,一说就不停,江啸风几次想打断,都找不到空档。而略文塔先生庸俗恶劣的谈话,已使他的忍耐力近于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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