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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六】

  织云先穿了一件红色大圆花的旗袍,对镜子照照,把自己吓了一跳,镜子里的人就像个新娘子。赶快脱下来,换上一件水蓝色镶大银龙的,觉得也不太顺眼,多像登台的歌星影星之流。于是,她对着丢得一床乱七八糟的旗袍,发起愁来,不知该穿那一件,全那么华贵鲜艳,穿那一件都嫌过火,都太招摇。最后,她选了其中最朴素的一件——无光的黑色软锻,腰间绣着一朵水粉色的莲花。她不能让人怀疑她是来采办“知识嫁妆”的,可是不能不让人认识余织云是如何的美丽。

  织云正梳理她乌黑的长头发,静慧就来了。

  “这还得了!余织云小姐这一去,怕不把那些大光棍弄昏了。”静慧先故意站远一点,做出欣赏的姿态,接着就催促着道:“快,快。已经快七点了,我们还要赶电车,再不走,来不及了。”

  她们从电车上下来,又走了一段路,到“大观园”的时候,正好七点半。

  一进门,织云就听到楼上的喧笑声,话是中国话,笑也是中国笑法,她听得从心里舒坦起来。两人在衣帽间脱去大衣,上了楼,只见人头攒动,满屋子全是中国人。

  “廖静慧,我在这里。”杨文彦扬着一只手,在人丛中叫。

  “来了。”静慧拖着织云往那边走。

  随着杨文彦和廖静慧的声音,好几个人把头转过来,然后是更多的人把头转过来。织云感到众人的眼光,像聚光灯似的投在她身上。起初她还有点不自在,但几乎是立刻的,就恢复了自然和镇静。她一向习惯于接受人们赞慕的眼光,也乐于接受。

  杨文彦早赶到面前来,逢人就介绍:

  “这位是新来的余织云小姐,这位是××。”

  其中就有人问:“余小姐念那一系?大学的吗?还是音乐院的?”这时织云就没那么神气了,也不好解释一大堆,而杨文彦和静慧已经在替她回答了:

  “余织云来晚了,没赶上注册,只好先念念德文,过了寒假就进大学,她是研究文学的。”

  “哎……研究文学,多吃力的事啊……”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织云心里讪讪的,知道他们误会她是来研究德国文学的了。

  杨文彦和静慧,一前一后,引着织云往里面走。杨文彦指着前面对静慧说:“看,你们贵院的几头蒜都在那里。”

  还没等走近,织云就听到一个男人的大嗓子说:“大江,你作的弦乐四重奏组曲叫甚么题目?进度怎么样?完成了没有?”

  “题目预备叫‘祖国在呼唤’,还没完,进度不算最快,因为我总不太满意,常常是写了好几张纸,看看不好又撕了——”另一个人回答,声音似曾相识。织云看看那说话的人修长的背影,上身是件黑色高领羊毛衣,下面是两条长长的腿。

  “好哇!音乐家都到齐了,让我给你们介绍一位新来的同学。”杨文彦大声叫。

  跟着杨文彦的话,正围成一圈谈得热闹的四五个人全转过身来。刚才说话的那个穿黑毛衣的背影,果然就是那天弹钢琴的人,他用惊愕的眼光注视着织云。

  “这位是专攻声乐的黄洪生,男高音。余织云,你不用叫他名字,只叫他‘警报老生’就好,他一唱起来就像放紧急警报似的,吵得人受不了。”杨文彦指着先前说话的那个又矮又胖的大嗓门的人说。

  “警报老生”看来倒真是好脾气,只是一味的傻笑,连连对织云道:“请指教,请指教。”

  杨文彦把一个看来只有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一手提着领子道:“这是天才儿童林福星,拉提琴的,据说有希望成为帕克尼尼第二。”

  那个林福星,长得猴头猴脑,一脸聪明相,他调皮的翻翻眼睛,两手做拉提琴状,伸着细长的颈子说:“余大姐,可别听‘肥羊’乱吹,天才不敢当,锯木头而已,咕嘎咕嘎。”他的话把大家都逗笑了。杨文彦早又拍着一个又高又大,年纪比其它几个人都显得大的人说:

  “这是老谢,谢晋昌,我们这里有名的大好人,一笔行书,真是写得龙飞凤舞。”

  谢晋昌微笑着伸出手和织云握握,一句话也没说。

  杨文彦正要给织云介绍那个穿黑毛衣的人,话刚出口就怔住了。他看出这两个人的表情不寻常。织云冷冷的板着脸,露出不屑之状,江啸风一手摸着他额前的那绺头发,满面惶愧的表情。

  “你们认识?”杨文彦看看织云又看看江啸风。

  织云没说话,只把眼光转了方向,不看江啸风。江啸风却坦白的道:

  “前个礼拜,我和余小姐在音乐院碰到过。”

  杨文彦听完两手一拍,道:

  “那好,既然你们认识,就不用我介绍了。”

  织云和江啸风的态度,使大家都有点窘,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圆场。正当这时,大厅中间有人在叫:“请各位入席,大家随便坐。”

  一阵轰隆轰隆拉椅子的声音,差不多的人全坐下了。这餐厅的地方很大,一个个方桌子连起来,沿着墙摆成了一个凹字形,中间空着。

  织云因为不想和江啸风这群人坐在一起,就指着凹形最正中的位置说:“静慧,我们坐到那边去好不好?”

  “那是侨领们坐的地方,我们怎么可以去?”静慧已坐在杨文彦身边,她拍拍旁边的位子,对织云道:“余织云,快坐下来,你看别人都坐下了。”

  织云看那位子的另一边是江啸风,本不想坐,但又觉得不坐太小气,犹疑了一下,终于坐下了。她注意到江啸风,一手支着下巴,额前“荡浪”着一绺头发,两只跟人不太一样的眼睛看着别处,彷佛在想甚么?又好像旁边并没有她余织云这个人,连站起身拉拉椅子、招呼招呼、一般伺候小姐的礼貌都没有。这使一向走到那里都有男人献殷勤的织云,有被冷落被忽视的感觉,心里委屈极了,坐在那里就像活受罪,别人笑她也笑不出来,几个侨领站起来讲话她一句都没听进去。她断定江啸风是属于那种狂妄自大之辈,决心永远不理他。他坐在旁边,真是碍事又碍眼,像似一座山挡在那里。她认为这将是她生平所过的最不愉快的旧历年。

  “你看,今天每个人都把最好的衣服穿来了。”静慧用手肘碰了织云一下。织云如在梦中醒来,问:

  “你说甚么?”

  “我说每个人都把好衣服穿上了。”静慧指指另一边的女同学们。织云随着静慧的手势看去,可不是全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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