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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金花的母亲在如此悲惨的境况下死去,魏斯炅感到格外歉疚与不忍,他不顾众人的议论和阻挠,周转了一笔钱,给办了一场非常风光的丧事。

  金花母亲的故去,多少唤起了一些亲戚们的恻隐之心,争执和挑衅是平息了,但冷言冷语及白眼相向依然如旧。魏斯炅的浓眉不再展开,笑声不再爽朗,高大的身躯彷佛萎缩得矮了一截,背脊也微微现出佝偻。金花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有天便鼓起勇气直着问:“我给你造成多少难题啊!是不是我离开麻烦就能了结呢?”

  “离开?你到哪里去?永远不许再提这两个字。”

  “斯炅,一切烦恼都是我给你造成的,你不后悔娶我吗?”

  “一点也不后悔。你对我的体贴照顾让我感谢还来不及。得到你这位知己我是此生无憾了。亲戚们的误解你不必理会,慢慢会好转的。”魏斯炅有些无奈地安慰金花。

  “有你这句话,我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无怨了,他们说什么,我装做听不见就是。”

  金花渐渐地真能做到装聋做哑,唯一装不来假的是对阿全的关怀。

  阿全早把他的铺盖搬到小虎的房间去了,虽然见了金花仍叫:“奶奶”,声音却是低得像苍蝇在嗡嗡,眼皮也不抬,显然是羞于启齿。金花问他话,他只答三言两语,一点也不像以前那样,恨不得把学校里发生的一星一点的琐事也不遗漏地告诉她,他不再伏在她的怀里撒娇,处处躲着她,但他在迅速消瘦,圆圆的小下巴尖削了,眼神里掩不住迷惘与愁苦。阿全的转变疼碎了金花的心。

  严冬过尽,春天也在消逝,夏日缓缓来临,金花的日子却无改变。如今她最担忧的是魏斯炅的健康。魏斯炅近来常犯头痛,而且越犯越剧烈,扎金针吃中药西药不过减轻少许。在一个炎热的午后,他小睡方醒,跨下床便跌倒在地,从此不起。

  魏斯炅的死对金花无异晴天霹雳,来得过于突然,她一滴眼泪也挤不出,直着目光呆痴痴的,像个梦游者。

  丧礼在江西会馆举行,披麻戴孝的金花朝上一望,满墙挽联有一半是骂她的,意思不外是:女人是祸水,如果魏斯炅不娶她这个妖孽必不会死。

  金花无需考虑便决定离开魏家的人。她没分到一间房一文钱,仍然带着她的几件东西:柏林的油画、上款半痴山人下有曹瑞忠刻印的墨兰、洪状元题字的“采梅图”、瓦德西送的十二个小金人自鸣钟,和前几次不同的,是多了一柄魏斯炅送的小剑。

  “我真是穷途末路了,你还跟着吗?”金花问顾妈。

  “太太,”顾妈哭着。“还用问吗?我是跟定你了。有件事情跟太太商量,就是我那个傻弟弟,他一个人在家乡,我太不放心……”

  “那就叫他来吧!只要他不怕跟着挨饿。”

  临行时,金花挺着腰杆,微扬着下巴颏,摆出泰然自若的架势,预备神神气气地出去。但她感到门后有对眼睛在偷看,那眼光使她不能也不忍抵御,她终于停住脚,轻声问:“谁在门后?”

  “奶奶,奶奶,你不要走,你带着我……”阿全从门后像只小野兽般冲出来,扑到金花怀里哭喊。

  “全全,我的乖孩子!”金花泪眼模糊,搂紧了阿全。

  “奶奶,带着我。”

  “好全全,你早就知道的,奶奶不能带你。奶奶是……”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你。”阿全固执地说,两只手臂紧紧地抱住金花的大腿。

  “全全。你将来要长大,要做个体面人,奶奶……奶奶不能……”金花呜咽着说不下去。

  “好啦!你走吧!阿全是我亲侄儿,我们会照顾他,你放心吧!”魏静媛似乎受了感动,口气异常和善,一边把阿全搂在自己怀里,阿全疯狂地连踢带打,哭叫着“奶奶,奶奶”。金花犹豫剎那,终于一狠心,蒙着脸奔出了大门。

  【尾声】

  雪花蒙蒙,细碎得像牛毛,在严寒的空气中漫无边际地飘浮,淡雾般把人的视线罩上一层凄迷。

  人们戴着羊皮风帽,互叉着两手,小心地走过新雪铺满的街道,所幸无风,但逼人的酷冷却在任性肆虐。

  哈尔飞大戏园门口人头耸动,冻得丝丝喝喝的洋车夫还在川流不息地拉来新客。卖票处窗口上面红纸写着的大黑字像是吉祥符,使人忘了冷,忘了挤,热活活的心里盼望的是能够买到一张票,新春正月本是寻乐的时节。

  “五块钱一张票,也太贵了,简直是敲诈。”

  “有特别好戏嘛!你瞧瞧那大红纸上写的:赛金花女士亲自登台演说她的身世经历。这样的节目可说千载难逢,值得的。”

  “我以为赛金花早死了呢!想不到平地一声雷又冒出来了。也好,我开开眼,五块大洋不白花。”

  “我真不懂,赛金花红遍天下,她赚的钱别说后半生的温饱,就是打座金山银山也够了,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八毛钱的房租,还要写呈文请求免交,要不是多事的记者给登在报上,真不能相信是真的!”

  “听说她的房东正在告她拖欠房租,她就要上法庭了。”

  …………

  天太冷,等待买票站得两脚僵痛,嘴上活动活动多少能增加点暖和,爱说话的北京人哪肯让舌头闲着。

  人堆中有个青年,长圆脸大眼睛,魁梧的身架上一袭青布棉袍,颈上围了一条毛料的花格围巾。他两手从袍子的开叉处伸到里面的西服裤口袋里,嘴唇紧闭,面容深沉若有所思。他彷佛是单独来的,又像在躲着谁怕被人认出,低着的头从不曾抬起。

  楼上楼下全部满座,连过道上也挤得水泄不通。那个青年站在门旁,背抵着墙,仍然低垂着头。

  文武场早在吹吹打打,加官跳过,接上的是《空城计》,城门大开,羽扇纶巾的诸葛亮有板有眼地又说又唱,观众已是万分不耐烦,到他挺潇洒地拨起琴来,下面早是嘘声四起骂声不绝。

  “快滚下去!我们要看赛金花,谁看你诸葛亮。”

  “赛金花快上场,五块大洋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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