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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我真的没娶她,是入赘的。”曹瑞忠见金花炯炯地注视着他,等他的话,便接着道:“我没出生就死了爹,五岁不到娘也死了,唯一的亲人是个生痨病的娘舅,他把我带去抚养。舅母是个刻薄人,并不愿意赏我一碗饭吃。十一岁那年,舅舅病死了,舅母就托人给我找了个学徒的地方,把我赶出家门。我那夜叉老婆就是我师父的独生女儿。”

  “哦?青梅竹马一块玩着长大的!”金花酸溜溜地冷笑。曹瑞忠不理会她,继续道:“师父是个裱糊匠,人倒不坏,就是好酒,常常喝醉。每喝醉回来,一进门师娘就拿大耳光子扇他,哎唷,说起我那师娘,真是天下第一等的泼妇,所以才会养出像我老婆那样的女儿。”

  “我在他们的店铺里学徒,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师父师娘和师姐打洗脸水,做早饭,打扫屋子,倒马桶,直做到给他们倒掉洗脚水,全家上了床,才轮到我睡觉。师父师娘吵嘴都拿我出气,尤其是师娘,没有一天不打我……”

  “哦?有这样凶恶的女人?”金花的怒气不自觉地转了方向。

  “师娘打我,要是遇到师姐高兴呢,她就骂她娘,护着我;要是她不高兴呢,就帮她娘一起打,打得更凶。这位师姐生得人高马大,足足大我五岁,在我十六岁那年,她拿着一把尖刀,硬逼着我睡到她房里……”

  “嘻嘻,我以为良家女子全是三贞九烈的呢!想不到也有这样下作的。”金花解恨似的出声冷笑。

  “我十八岁那年,师父师娘收我入赘,跟这个母老虎一样的师姐成了亲。第二年她生了个男孩。”

  “连儿子也有了!不错呀!为什么你不待在家里?”

  “因为,她太凶恶,太泼辣,太跋扈了,加上她的醉鬼爸爸、泼妇妈妈,如果再待下去只有两条路,一是自尽一是发疯。所以,我一咬牙就逃了,在铁道上找个小事存身。遇到你的时候,我刚逃出来两个月。”曹瑞忠说了一大段话,累得气喘咻咻,额上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他摸索着又握起金花的手,微笑地望着她:“好姐姐,我不是有心要骗你,是羞于说出这段见不得人的遭遇,更怕说出真相你不理睬我。我……我是真心真意爱你的呀!”

  金花仍在定定地注视着曹瑞忠,眼光却不再凛厉,紧绷着的脸皮也松展了,那上面明显地写着宽恕、柔情和疼惜。“瞧你,同我一样,吃过多少苦啊!已往的事别再想了,好好养病要紧。放心吧!我总跟着你的。”

  “我放不下心哪!听说他们到处在找我。”

  “他们是谁?她父母再厉害也不过是两个老人,能把你怎么样?假如她找上门来放泼,你就写张休书休了她。”

  “好姐姐,你阅历虽广,怕也没见过她那样的人。你不是问我,颈子后面的大疤怎么落的吗?告诉你真话,是她用熨衣服的烙铁烧红了烫的。”

  “天哪!好狠的心肠!”

  “她真可怕,像条毒蛇,夜夜缠我,不许我睡觉。”

  “哦?”金花越听越奇,反而不那么气愤了。

  “我怕极了,只好逃走,希望永远不再看见她。可是她就要找来了,说不定会带着她那两个表兄弟。”

  “表兄弟!”

  “是啊!表兄弟,两个贪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流氓。也是最会欺侮我的。”曹瑞忠露出惊恐之色。

  “你这样怕他们?”金花不解地摇摇头。

  “我已经不怕了。一死便摆脱了所有的苦难。我是要死的人了,还怕什么?好姐姐,我是替你怕。”

  “他们找不到,找到我也不怕。你不要说话吧!快休息。”

  “好姐姐,你这么疼我,我总没陪你多说说聊聊,我就要走了……唔,好姐姐,请记住,我姓黄,曹是入赘的姓……”曹瑞忠的嘴像关不住的闸门,一句跟着一句,先还清楚能懂,后来就变成胡言呓语。他说一阵咳一阵,两只眼珠子骨碌碌空茫茫地瞪得溜直,高高突起的颧骨像涂了朱砂似的绯红,他忽然从枕头上爬起,与厉鬼厮缠似的双手在空中乱抓,接着大口的鲜血从他张大的嘴里源源喷出,雪白的薄纱蚊帐染上一片石榴色。

  曹瑞忠在金花的惊叫声中沉默了,倒下了,死了。

  金花没有眼泪,没有抢天呼地地怨命运,只盯着曹瑞忠的尸体发呆,多年前父亲死在血泊中的情景猛然重现,她怀疑这一切可是真实?或仅是噩梦一场?

  曹瑞忠的遗体刚入了坟墓,他所惧怕的一群人就出现在金花的噩梦里。曹瑞忠的妻子宽宽的身上穿着亮缎大袄,头戴珠花耳吊玉坠,浓发一丝不乱地梳了个朝天髻,使她越发看上去高如泰山。她一进门就指着金花叫道:

  “好个生杨梅大疮烂死的娼妇,千人骑万人压,让番鬼子抱着睡觉的贱婊子。你勾引了我的男人不算,还下毒把他害死。我都打听清楚了,什么状元夫人赛金花,呸!别叫我呕出来!我现在只跟你要人。”她说罢便闷头朝金花撞来,吓得金花倒退到墙角。泼辣的女人她见过,却没见过这等粗野的。

  “曹大奶奶,有话好说,别动手啊!”顾妈在一旁陪笑。

  “没什么好说的,先把曹瑞忠交出来,别的帐慢慢细算。”曹大奶奶板着扁扁的南瓜脸,眉毛、眼梢、鼻孔、嘴角,全像被绳子用力拉着似的往下弯。她抬起沉重的眼皮仔细巡视屋子里的陈设摆饰。“杀千刀的瘪三,用我的银子养野鸡,小公馆皇宫一样堂皇。妈妈你看!”她对跟在旁边的老太婆说。

  “是呵!用我家的银子。”老太婆一脸横肉,五官跟她女儿一模一样,说话时把嘴唇撇得像只簸箕。同来的两个獐头鼠目的年轻男人,从一进门就东摸摸西看看,这时其中一个道:“表姐,人家可比你阔气,好多新奇东西连我也没见过呢!”

  “富生这家伙说话好没见识!什么叫‘人家的’?房子是姓曹的买的,屋子里的大小物件是姓曹的买的,谁姓曹?我姓曹,连房带物全是我的。”曹大奶奶拍拍自己的胸脯。

  “不对。房子和家具什物全是我卖了首饰买的。”金花挺身上前,理直气壮。

  “是你的?”曹大奶奶不屑地猛啐一口痰。“我查明白了,买房子的人叫曹瑞忠。曹瑞忠是我们家的入赘女婿,我是他老婆。他连人都是我们家的,别的更是我们家的。你是谁?我们姓曹的可不承认你。你敢再啰嗦一句,我就先给你点厉害尝尝,然后再跟你到衙门论理,告你谋害我的男人。”

  “我没谋害瑞忠,是你们一家人迫害他……”

  “臭屁!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我羞也替你羞死,”曹大奶奶用手指在脸蛋子上猛刮了几下。“你不是因为害死人才发配回籍的吗?可见你是常常害死人的。我不告你谋财害命是我宰相肚子里撑船,饶了你。你敬酒不吃,还敢跟我放泼赖财?好娼妇,不给你点厉害看,你也不认识你曹大奶奶。富生、贵生,把那婊子的裤子剥下来,推她到外面去亮亮相,免得她闷得慌。”

  曹大奶奶一声令下,她的两个表兄弟立刻笑瞇瞇地按着金花就要动手。金花慌得又骂又叫,顾妈上去死命拦住道:“两位相公别动粗,事情可以平心静气地商量嘛!”

  “没什么好商量的,你们两个立刻走,把地方还给姓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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