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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慈禧太后见光绪皇帝总是愁眉苦脸,便指着他道:“你还有什么不乐的?你疼珍丫头,我已赐恩追封她为贵妃。那个狠心的混蛋崔玉贵,实在不该推她下井的,他倒下得去手,可恶!我已把他撵出宫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整天摆着张黄连样的脸子给谁看?”

  “老佛爷万安,儿子没有不满意,儿子只是为战后的赔款问题和国计民生担忧。”光绪皇帝跪在地上说。

  “没有不满意就好,别的问题都好解决。只要你别再信那些奸人的话,咱们母子一心,什么事会不圆满?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家里过得热热活活,外头还有不好的?”

  “是的,圣母的金言儿子记着。”皇帝深深磕头。

  宫里一片新气象,高高的宫墙之外的北京市民,也在鼓着兴致恢复旧日生活,显得生气勃勃。缺乏生气的是养了一冬头伤的金花,直到第二年春天伤口才完全长好,她才又梳妆得珠光宝气绫罗绸缎地走出大门。她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探望立山和许景澄两家。在她养伤时期,许景澄夫人和立山夫人并没有亲身来慰问过她,但她一点也不怪罪她们,任何一个良家妇女都不适合到她住处去,何况像他们这样高贵的夫人?整半年,每隔个把月就打发人来送点吃喝,问问安或道道好,已足以表示她们的忠厚和不忘旧。金花对她们是满怀感激的。

  她先去立山家,到了那阶前立了两只石头狮子的红漆大门口,发现站了四个守门的家丁,经打听才知道正院已换了主人,立山一家搬到旁边的侧院去住了。

  金花不觉愣了半晌,吩咐轿夫拐到旁街进了侧院,见里面虽不似原来的气派,倒也花木扶疏广阔开敞,住着不会不舒服。她心头的结才渐渐松解。

  立山夫人听说金花来访,连忙命佣人请到上房。

  “赛二爷痊愈了吧?看着精神很爽朗哪!”立山夫人亲热地携着金花的手,跟她隔着茶几对面而坐。

  “从外头看,精神还不错,里头可没那么好。自从受伤,就落了个头痛的毛病,一痛起来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心里躁得恨不得抓个人揍一顿。近来我常没来由地发脾气,家里人都跟着受委屈,唉!”金花很怪罪自己,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

  “你应该再找大夫看。”

  “算啦!什么医生没看过——中国的德国的全试过,没用。”金花翘着两个指头揉着太阳穴,眉峰微微蹙着。“你们什么时候搬到这边来的?我一点没听说。”

  “搬过来快半个月了。”立山夫人福泰的脸上露出凄楚的笑容。“说是发还没收的财产,说穿了不过是一笔烂账。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了,孤儿寡妇只好任人踩。珠宝玉器被搜劫的,不过还了十之一二。现钱更别提,库里的金银本来没数,谁拿去还会送回?我们老爷一辈子仗义疏财,其实哪有传说的那么阔气!家大人多,不能不为往后的日子打算。”立山夫人说着放低了声音。指指正院的方向。“那是新进京的尚书大人,偏就相中了我们的房子。我想也好,每年收入万把两银子的租钱,对家计不无小补。唉,我也看透了,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我们老爷交上你,也不知是哪辈子的造化。”

  “哟!夫人,你说得我都坐不住,脸要红喽!”

  “我不是恭维,是真心话。”立山夫人认真地说,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个素芬,跟你一样,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叫人给送钱送食,照顾着呢!别人吗?受过我们好处的多得是,可都不上门了。”

  “夫人,你要看开,人心本来就是这么势利的。”

  “我看得开。”立山夫人冷冷地嘘了一口气,道:“徐承煜那个坏东西,杀人偿命,仇也报了,我没什么看不开的。”

  “说起徐承煜——唔,夫人,你知道吗?连他老子徐桐也是他下手要命的。”金花突然想起了大新闻似的。“洋兵进城的时候,他跟他老子说:‘咱们大清帝国完啦!洋人一进城就要依照洋人的方法过日子啦!’他老子说:‘那不行,我们姓徐的是至死不能过洋毛子那种野蛮日子的,咱们父子殉国吧’你想,徐承煜哪会殉什么国呢?结果他把老头子徐桐脖子套上绳子,自个儿逃了。这件事我还是最近才听人说起呢!”

  “唉!胡里胡涂地打了一场仗,有人送命有人升官,听说凡是跟洋人沾着点边的都一步登天,你给朝廷、给老百姓做了那么多事,可有谁出面对你表示表示没有?”

  “哎呀!我算什么?做的那点事也是不值一提的,怎么会有谁对我表示什么!”金花自嘲地笑了,垂着眼睑沉吟着道:“他们做他们的官,我经营我的老行业,井水不犯河水。现在糟的是我落下这个头痛的毛病,没法子专心,也提不起兴致,目前只好维持半住家的局面,能够开支就成了,别的事懒得去想。”

  两个女人天南地北地闲谈了一阵,立山夫人要留金花吃午饭,金花道:“不必了,我还得到许府去看看呢!听说他们要回南方,近几天就要动身。”

  金花到许家时,许夫人正在指挥佣人收拾行李,箱箱笼笼的摆了一地。金花道:“真是说走就走。姐姐这一回南,我又少了个去处。”许夫人对她看看,一脸苦笑:“北京这地方我是不留恋了,回家乡养老去!”

  “姐姐,也许我说句话你会笑。我看柏林回来的运气都不好,从最早的刘锡鸿到我们洪老爷,到姐夫,连汪凤藻运气都不好,放了一次日本公使差不多等于被赶下台。”

  “其实汪凤藻那个人有学问,你姐夫就总称赞他,可是不知他是怎么回事?转到学界也不顺利。金花,别谈不相干的了。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本来想打发人去找你呢!”

  许夫人把金花带到侧面的小客厅,表情有几分神秘。

  “金花,咱们姊妹一场……”

  “全靠姐姐抬举,本来我是不够资格高攀的……”

  “你别打断我,听我说。”许夫人面色谨肃,“我这一回南,咱们再见的机会就很少了,所以有几句话要告诉你。”

  “唔,姐姐。”

  “花无常好月无常圆,你也是上三十的人了。我劝你为后半生想想,趁势收山,找个可靠的主儿,别在风月场里打滚了。”

  “唔,难为姐姐对我的关怀……”金花平静的心,被许夫人的话说得直打漩,震撼而沉重。“姐姐说得有远见,我确实到了为后半生打算的关头了。可是,姐姐,我早看透,哪有‘可靠的主儿’?当初洪老爷多么可靠,他撒手一去,我就成了今天这个局面。”她勉强笑着摆摆手。“姐姐你别为我费心伤神了,我自知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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