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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对,不能放过这个坏蛋。我记下来——徐承煜。”瓦德西把徐承煜的名字写在纸上。

  “你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是——伯爵,户部尚书立山是我的好朋友,他被徐承煜一帮人送上断头台,死后家里人连收尸都不敢,还是一个叫素芬的戏子弄了口棺材把他装殓了寄存在庙里。我们中国有句话,说是人死后‘入土为安’。我想问问伯爵,是不是能派几个兵保护,把立山的灵柩送到城外他的祖坟地下葬?”

  “不要挂心,没问题。你帮我的忙,我也应该帮你的忙。这件事我会交待奥郎布格伯爵去办,并且派骑兵队护送。我知道中国人很重视死者的后事,我一定让立山大人风光风光。”瓦德西痛快地一口答应。

  “谢谢你呀!伯爵。”金花的目的达到,面色顿时开朗,临别时又轻松提醒了一句:“门外还等着两个翻译呢!”

  “两个小翻译?也罢,看你洪夫人的情面,我接见他们就是了。”瓦德西向金花吻手道别。

  【三十一】

  素车,白马,随风飘动的招魂幡,披麻戴孝的家属,默然无声,走在淡淡秋阳里的长长的队伍,缓慢而沉重的步履,送葬者苦涩空茫的眼神,似乎都不能给这被战争摧毁了的古老城市再增加一分悲伤,相反的,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看他们脸上兴奋的表情,彷佛是正在欣赏一出内容奇谲的好戏。

  也难怪,整整七八个月了,北京人像掉进了十八层地狱,看到的听到的,不是残杀就是死亡,嗅到的不是血腥就是尸臭。惊恐,绝望,伤愁,如滚滚洪流,将欢乐全部淹没。街道荒凉房舍破败,人们老鼠般躲躲藏藏,被这么长的黑暗荒凉凌虐之后,人人渴望开怀地笑笑,人人渴望看到生命的热络,即或是送葬的仪队,看上去也是生气勃勃带着鲜活色彩的。

  看热闹的人早在议论了:多久啦,死个人还不如死条狗,整车的尸体推到城外野地里,一个大土坑几百个冤魂,哪有收尸成殓一说?乱世人命不值钱哪!就连那些王公大臣,死后尸首还不是垃圾般地烂在地上,谁敢去碰?据说立山大人最爱在戏子姑娘身上花大钱,瞧,他的钱真没白花,要不是戏子给收尸,赛二爷给求瓦大帅,在这种乱世时候还有这番风光?居然一整队洋兵骑着大马护送,乖乖!这样的派头怕连王爷也轮不到。

  队伍在前进,人们在交头接耳,德国骑兵队高大的马匹步伐划一的踢踢嗒嗒。北京城从疯狂中回到平静了。

  离队伍不远处,一个身披白色斗篷的女人,骑着一匹墨黑色的骏马,神情悠闲地跟随着,群众中忽然有人叫道:“瞧,那不是赛二爷吗?”

  “赛二爷!”

  “赛二爷你好!”

  呼叫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的兴趣已经从看出殡转为看赛金花了。

  “你们好啊!这些天没出事吧?”金花坐在马上笑盈盈的。

  “托福,这些天倒没事。洋兵也不往院子里闯啦!谢谢你呀!赛二爷。”

  “我的铺子已经开门了,洋兵来买东西照样给钱,没再听说有抢啦劫啦的事了。”

  “北京城多亏有个赛二爷,不然我们不定还要受多少苦!”

  “你是赛二爷吗?”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手里提只醋瓶子,口齿清晰伶俐。“赛二爷到我们家吃饺子好不好?我妈刚才还念叨——说不知赛二爷什么模样。真想看看哪!”

  “是吗?我把饺子吃光了你吃什么?”

  “我妈包了好多,你吃不光的。你真吃光了我就不吃。”孩子想了想,红着脸道:“我妈说,赛二爷救了我们,应该谢谢大恩。”

  “看你人小,话可说得老道。回去告诉你妈,说大伙儿都是受了苦的人,不必谢,安心过日子吧!”金花心里热呼呼的。活到这个年纪,到今天才算懂得了什么叫荣耀。以往的日子,哪怕是被王爷捧着宠着的一刻,其实还是屈辱的。她曾把自己比喻做大宴中的一道名菜,功用是给贵人老爷们下酒开胃助兴。当他们赞美她的时候,总是眨巴着两只色迷迷的眼珠,好像恨不得一下子看穿她的衣服,剥光她的身体,索性把她按在床上泄淫。哪里像这些纯朴老实的小百姓,他们赞美她、谢谢她,是诚心诚意的。

  为了避免洋兵闯进民宅强奸妇女,她曾答应设法为他们解决色欲问题。如同一家一家敲开粮食的门一样,她也一家一家敲开妓馆的门,向那些涂了一脸煤灰、吓得抖抖嗦嗦、没处藏没处躲的姑娘们说:“好姐妹,如今咱们国家遭了大难,洋兵的枪炮是不讲情面的,只瞧瞧这些天,多少人丧生,多少妇女被奸,世界已经乱了,没处评理去,咱们能救救自己人也算尽一份心。洋兵要姑娘,找不着姑娘就强奸良家妇女。所以,姐妹们,洗去脸上的煤灰,拢拢头,换上好衣服,壮起胆子去接待洋兵,免得他们再闯进民宅去胡闹。洋人也是人,我会跟他们打招呼,要求他们不要粗野,你们用不着害怕,价钱我已经讲好了,一次一百个银元……”

  “一百银元?”姑娘们中有那胆子大的被说动了,也有的道:“不管多少钱,为了救咱们的姊妹,咱们干!咱们命苦,心可是善的。”

  色欲的要求终算给解决了,不然北京城哪里会这么快就恢复到目前这个局面!金花想得出神,一转眼才发现送葬的队伍正在出城。她翘着颈子朝灵车注视了好一会,便掉转马头,往东交民巷的方向转去,心里一边盘算,见了克林德夫人该怎样开口?多年没有往还,如今自己又登不得大雅之堂,像克林德男爵夫人那样有地位的贵妇,不会拒绝相见或贱视她吗?

  金花心中嘀咕着,可并没有打消前去拜访的念头:一则是答应了瓦德西和李鸿章,不能变卦;再则,她盼望和议快快达成,洋兵快撤退归国,老百姓好重整家园,过平静日子。李鸿章派人来托她给转圜斡旋,是她从来不曾料到的。李伯爷这等威震天下的朝廷重臣,居然求她赛金花给办事,一个风尘女子混到这个境地,总可扬眉吐气,抬得起头了吧?

  李鸿章不只托她去向克林德夫人求情,也找她在瓦德西面前多多美言,请他向德皇及各国公使通融惩治战争祸首的条件。“伯爷说:大清朝的规矩是懿亲不过刑。洋人要杀庄郡王和端亲王,还要杀澜公爷,也太不给咱们面子了,还有那董福祥,不是说他不该杀,是不敢啊!他手上有重兵,城破时候连老太后也不说一声,带着人马就自个儿往西走了。这样的人朝廷敢判他死吗?别人处死都没话说,不杀几个洋人怎肯罢休?不过,西安方面军机处来电,说本来没有徐承煜的,为什么现在忽然也要把他问斩?是不是弄错了?伯爷说这一项也要请他们再做考虑。”李鸿章派来传话的人姓周,捧来一袋金元宝,半敞着口亮晃晃地摆在茶几上。她一边听一边打量那金子,少说也值几万两银子,直待姓周的说完,她毫无笑容地道:“周老爷先把金子收起来,不然我话说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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