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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请你别叫我姨娘,我早不是洪家的姨娘了。陆老爷没看到灯笼上的大字吗?现在我的花名叫曹梦兰。”

  “无耻之尤,简直不知羞耻为何物。”陆润庠被激怒得忍无可忍,声色俱厉,鄙夷地道:“你胡闹得也太不象话了,连洪老爷的老朋友也拉得下脸接待,真亏得你!对于寡廉鲜耻的人也许自觉蛮风光,害得那样多无辜的人羞得抬不起头做人……”

  “谁是那无辜的人?洪家的夫人、少奶奶吗?还是你陆大人?假如你们因为我而羞得抬不起头,我也帮不上忙。陆大老爷是状元才子,怎么一下子胡涂了?跟青楼里的女人还谈廉耻呀?你应该跟那些大人老爷们谈去,叫他们都别来搭理我曹梦兰就得了嘛!”金花说着刷地一声抽出腋下的纱巾抹抹嘴,白眼向上瞟着陆润庠,气得陆润庠指着她道:“我告诉你,你这样不知好歹……”

  “你不要告诉我。你要嫖我就拿银子来,不然就请走……”

  “你……”陆润庠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怒视了金花半晌道:“好吧!给你敬酒你不吃,你可不要后悔。”他朝两个听差一挥手,便气呼呼地迈着方步往外走。

  陆润庠前脚跨出门,孙三就一撩袍角,从楠木镶翡翠的屏风后面半截黑塔似的闪出来。“什么玩艺儿?状元,呸!我他妈的才瞧不起。嘿嘿,他倒管起我们来了,依着我的性子,啧,跟他拼了……”

  “你别啰嗦好不好?吵得我心烦。”金花懊恼地打断孙三的话,一手撑腮靠在太师椅里,抹得红红白白的俊脸,绷得像一个灌满怨气,随时会爆炸的气球。

  “我又没惹你,干嘛拿我出气……”孙三仍在叽叽咕咕。金花既不听孙三的话也不看他,只一味地直着眼光思索。“好极了,看到底谁厉害!”她忽然拍了下桌子,大声说。把正在嘟囔的孙三吓了一跳,“你抽冷子来这么一下子算哪门子?瞧把我吓的!”

  “喂,三儿,过几天我带你痛痛快快地玩玩去。”

  “这又是怎么啦?风一阵雨一阵的。刚才还气得跟什么似的,这会子又笑瞇瞇的了。你带我去哪儿?”

  “哪儿都去,要玩遍上海滩。你看着吧!准有意思。”金花成竹在心,又是意气飞扬春风满面的。孙三不懂金花心里的计划,不过听说要去痛快地玩,便知又可借机会提出些要求。“要是到讲排场的地方,我就得添几件穿戴,旧的穿出去丢你的脸面。”

  “你有大半柜子衣服都还没上过身呢!又要新的?好啦,别急别急,这次我准给你做新的,不单新,还要别致、漂亮、洋气。哈哈!叫上海佬开开眼。”金花笑得花枝乱抖,像个顽童。孙三从没见过她这样子,都看傻了。

  金花到大马路的洋行里买了几匹外国缎料,从箱底翻出在欧洲置办的白貂皮帽子和披风,找了两个手艺精湛的裁缝,命他们按照她设计的式样,给她和孙三各做几套欧洲风格的中式衣服。半个月不到新装完工,金花和孙三便对镜穿着打扮。

  金花上身是窄腰高领小缎袄,下面一条蓬蓬松松的大裙,肩上一袭短及臀部的白貂披风,头上一顶西伯利亚式的白貂小帽,帽统上别着一朵鲜红的丝绒芍药花。孙三是高加索式的半截大袄,缎面镶狐皮宽边,腰上一条宽皮带,脚上是崭亮的尖头洋式皮靴,脑袋上一顶狐皮大帽子。

  “我的老天,打扮成这副德性,恐怕狗都要追着咬啦!”孙三对着镜子欣赏自己,又是好笑又是得意。

  “你不是喜欢新奇吗?这回叫你新个够。也连带着给洪家和陆润庠那群有面子的人,再多争点面子。”金花瞅着穿衣镜里的洋装美人,一脸促狭的笑容。

  金花把她的双马大车也装饰了:车身上了新漆,乌黑油亮,敞篷座上铺着血红色的光面缎垫子,两旁一边一盏全新的金骨玻璃罩气死风洋油灯。两匹棕毛大马也披了新装,头上高高翘起一绺儿大红缨,腰上搭着黑底绣花彩披。连车夫也给从头到脚打扮过。

  “这么招摇好吗?太惹眼了吧!”孙三犹疑地问。

  “我就是要惹眼,就是要招摇。你怕什么,看你白长半截塔似的大个子,其实是个胆小鬼。我叫你干嘛你就干嘛,最好少啰嗦。”金花沉着脸说。孙三只好坐上马车。

  马蹄铁踏出悦耳的节奏,车子亮堂华贵得像宫廷的銮舆,车上的两个年轻男女奇装异服,男的高大魁梧,女的艳光四射,逼得人不敢正视。路人惊奇得停住脚步,路旁商店里的顾客伙计奔出来观望,众人交头接耳嘁嘁喳喳,都在研究车上的人是谁?这时有那见过金花的就说了:“是花国魁首——状元夫人曹梦兰啊!”“原来是状元夫人啊!果然名不虚传。她旁边那个洋鬼子似的男人是谁呢!”“还用问吗?一定是她养的小白脸啊!嘻嘻,据说状元夫人洋水儿喝多了,作风大胆,要学武则天呢!”“不错,那个男的是她养的面首,唱戏的。”一个生得眉目清秀的店伙计说。他的话引起人们大大的注意。

  “哦?唱戏的?妓女姘戏子是天下最龌龊的事,我以为状元夫人是见过世面的聪明人呢。想不到她如此不检点。她混到今天这个局面也不容易,应该知道爱惜才对,怎么这样胡闹呢!”说这话的人看上去颇有几分文墨,像是大商号的账房先生。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是在往低处流呢!一个养面首的贱女人,哪个有身份的老爷还会睬她?”一个生了一对色眼的中年人,嗤之以鼻地说。

  金花和孙三并肩坐在敞篷车上,旁若无人,顾盼神飞,只管荡马路,路人的窃窃议论虽听不见却也猜出了几分。但她满不在乎,陆润庠代表洪家的人来干涉她的生活,不仅激起她愤恨,也再一次提醒她,她永远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的行动永远要受人管束,她永远要在别人的贱视和践踏下讨生活。这使她不由得想起了苏菲亚说过的话:“你的生命属于你自己。”她终于悟出这句话的含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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