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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金花立刻到抽屉里取个红封套交给洪文卿,忙又倚在椅背上等着观望。她虽是妓女出身,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又早早地从良了,很多卖笑姑娘们见过的世面她还没见。她看过几次戏,却没看过戏子下台后的面目,也知道有相公;明明是男人倒跟青楼女人做一样的营生,但从没见过相公是个什么长相。素芬是戏子又是相公,金花心想,非把他仔细瞧瞧,看跟常人有多少分别不可。

  素芬跟着阿福走进来,他身上一袭宝蓝色缎面羊皮长袍,足踏黑天绒高统粉靴,雪白的面孔,鲜红的樱唇,两只大眼睛波光流盼,走路时缩着肩膀迈着碎步,果然比真正的女儿身还要标致鲜艳。金花看得暗中啧啧称奇。

  “素芬给老爷和夫人拜年,愿两位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来年好运气,家和人兴。”素芬跪在地上先给洪文卿叩了三个头,又给洪夫人磕。洪文卿忙叫阿福扶他起来,递过红包,用目光指着金花道:“那是我们姨奶奶。”

  “给姨奶奶拜年。”素芬说着又要往下跪,洪文卿道:“不要磕头,请个安就成了。你也别太多礼,坐下谈话吧!”

  素芬给金花道个万福,告过罪,侧着身子坐在榻旁的花瓷凳上。“今儿个素芬是来跟洪老爷辞行的。”他细声细味的。

  “哦?”洪文卿大惑不解。“辞行?你要去什么地方?”

  “搭老王家的班子到外地去唱两年。北京城我待不下去了。”素芬忧戚地低下头,两手轻轻地互搓着。

  “北京待不下去了?为什么?”洪文卿更不懂了。

  “唉!说起来是罪过,大人老爷要做什么也轮不到我们这种人来多嘴的。”素芬说着叹息了一声,似有满腹忧怨:“洪老爷,在北京城我是唱不下去了。从那次旅店的事情之后,总有人跟我过不去,不是叫倒好就是找碴儿、挑刺儿、在戏上得顶热闹的时候吵闹。整整一年,总是这个样子。”

  “有这种事?你是说……”洪文卿大感惊异。

  “谁都知道是徐三大人支使人干的。真叫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戏院的营生也大不如前了。戏院掌柜的跟我师父都叫我出去避一避,正好王鹤青老板组班子跑码头,青衣的人选总谈不妥,我师父就替我一口答应。我想出去避两年再回北京,说不定徐三大人的气儿就消了。”素芬无可奈何地笑笑,腮边的酒涡若隐若现。

  “唔——”洪文卿也说不出什么,只是很感慨,觉得徐承煜身为朝廷大臣,老头子徐桐官居极品,父子显赫到这等程度,居然费心思跟戏子相公找麻烦,确实是无聊卑鄙之辈。但他也不愿当着素芬批评徐承煜,只好言安抚,劝慰几句。素芬没坐很久,喝完一杯茶就告辞。他走后洪夫人道:“他哪里像个男人,比女孩儿还娇嫩呢!怪不得那个徐承煜要起歹心。”

  金花在一旁做壁上观,抿嘴含笑不出声,等到晚上替洪文卿宽衣就寝时才冷笑着道:“你们这些大人老爷们也忒贪了些,女也要,男也要,什么都要。”

  洪文卿有点不悦地望着金花:“听你这话,好像大人老爷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老爷可别多心,我说的大人老爷可不包括你洪老爷啊!老爷的心思性情我最知道,最是怜香惜玉的。我听了素芬的话,有些不平,觉得像我们这种人的命太苦,一辈子都受人摆布,摆布不了就欺侮,连个喊冤诉苦之处都没有。”金花一边替洪文卿换内衣一边感叹。

  “我们?你把你跟素芬比在一起?”

  “我没比现在,是比以前,富妈妈,吴三老爷,假如……”

  “别假如,你永远不会再遇到他们,我不在这儿护着你吗?”洪文卿终于明白,金花是触景生情感怀身世了。他怜爱地亲吻她的脸颊,却又忍不住逗她:“你看素芬生得够标致吧?”

  “丑夫人,俊奴人。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其实无论男人、女人都不需要那么标致,太标致了就会惹人眼红。唉!还是平平安安地过家常日子好。你瞧,这么大个北京城,就容不得一个素芬。这命你怎么说?”

  洪文卿听金花的话说得这么老实本份,心里着实很感动:“你过的不就是平平安安的家常日子吗?难得你聪明伶俐,会做人,一家大小都喜欢你。昨天少爷的信上还说他跟少奶奶问候姨娘好呢!”

  “少爷来信了?”

  “嗯。他说要跟少奶奶到北京来探亲,早的话,端午节以前到。”

  “唔!”对金花来说,这差不多要算坏消息,她向来怕看少奶奶那张冷冰冰的脸。

  端午节前两天,洪洛夫妇果然到了,带着四个仆人和几大箱土产礼物,连金花屋里也分到四匹丝绸和一些采艺斋、稻香村的点心糖果。时逢佳节,一家人团圆,洪府上下一片喜气,一进苏园的红漆大门,就闻到煮粽子和蒸腊肉的香味。

  过节的当天,洪夫人请陆润庠夫妇来吃晚饭,让他们跟女儿团圆。

  厨房准备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又是冷盘又是热炒,一共十二道,席上没有外人,洪文卿与陆润庠老友闲聊,洪夫人与陆夫人交谈家常,洪洛和少奶奶在老人们膝前承欢,只有金花插不上嘴,幸亏新到京的洪銮也在座,他向来周到细心,见金花被冷落,每隔一会儿便找题目跟她说几句。

  大伙儿吃喝得兴致正浓,阿福进来,说汪凤藻等在前厅,有重要事情跟老爷面谈。洪文卿放下筷子道:“从柏林回来后,大家都忙,很少见到凤藻。他在这个时候来访,必是有重要事情。”说罢匆匆去了。

  阿福给推开前厅的门,洪文卿见汪凤藻背着双手在徘徊,神色很焦虑,便也顾不得客套,道:“看你的光景,好像很烦恼,是有什么事吗?”

  “是有事呢!而且是与老师密切相关的。”汪凤藻的口气沉重,脸上毫无笑容,一反他平日的轻松圆滑,洪文卿一听就知道事情必定不简单:“你坐下来慢慢谈。”

  汪凤藻和洪文卿隔着茶几坐下,沉吟剎那,道:“老师,缪征藩的事爆发了,他原是个不好惹的。”

  “缪征藩?”洪文卿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完全忘记,听汪凤藻提起,才又想起在圣彼得堡缪征藩跟他做对的情形。“爆发什么?无非是因为我革了他的职,惹他怨恨罢了。可是我清清正正地做朝廷的官,尽忠守职,并没可挑的,他怨恨又能怎样?谅他也找不着把柄报复。”他说着忿忿地冷笑。

  “老师,他找到了把柄呢!我急忙赶来,就是来告诉老师这个不好的消息。听说大理寺少卿延茂已经向上面参了一本,说老师向俄国人贝也可夫买的地图是错的,老师画的边界线也不对,使国家吃了大亏,还说可能是俄国人给了老师好处,双方串通了呢!”

  洪文卿的脸色像骤然转阴的天空般,立时黯淡得泛起乌云,他颓丧地靠在椅子里,怔怔地瞪着眼,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迸出一句:“这是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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