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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金花顺着坡上唯一的道路往前走,秋天的阳光照在她少见天日的皮肤上,舒服得竟有些痒丝丝的。山坡的左手是深得望不着底的森林,右手是村庄全貌,前面是平直的灰色马车道和无边无垠,一尺来高的深草。蒲公英黄色的花朵由绿色的海洋中探出头来,在阳光的辉映下晃眼得像点点灿烂的黄金,几只小蝴蝶在花间飞绕,野兔子从树林里蹿出来,在草丛里骚动一阵,又箭一般蹿回树林去。天空蓝蓝的,静静的,显得那么开阔、宽容,彷佛能容纳得下任何一个微小的生命去放肆。

  金花漫步踱着,走走停停,朝四周望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高天上飘浮的几朵白云中的一朵,逍遥自在得想飞。

  金花听到有声音远远传来,那是马蹄铁踏着沙石路面的回响,越来越清晰地震动着宁静的原野。

  先是一张年轻的脸出现在坡上,接着是他穿着戎装的英挺身材,和他骑着的大白马。金花连忙让开路,站在草丛里。阳光从侧面射来,映得他制服上的金钮扣和帽子上的金徽闪闪烁亮。他来得更近了,两只比海洋还深还蓝的眼珠含笑地盯着她。那眼光使她直觉地忆起童年玩伴沈磊,但沈磊是怯生生的、畏缩的,这个人却是热切前进而含有探索意味的,他使她初次在男性的注视中感到羞涩惊慌。

  大白马在金花面前停住了,马上的人像研究一件稀世珍宝般的仔细研究着她。“迷路了吗?高贵的小姐。”年轻军官开口了,郑重而礼貌的。

  “我……”金花依稀自梦中醒来,笨拙地连连摇头:“我没有迷路,我在散步,这儿的风景好美。”

  “哦,这里的风景是美。对不起,打扰你了。”军官举手行个军礼,骑着大白马踢踏踢踏地走了,留给金花的是无尽的迷惘,“唔,这个人,不会是庙里的金童骑着马跑出来了吧!”她怔怔地想。望着马上那挺直的背影在阳光中渐行渐远,迎接他回过头来的粲然一笑。

  婚礼在村中的教堂里举行,金花与苏菲亚的兄姐们坐一处,当唱诗班的歌声随着管风琴响起时,她会忍不住偶尔回头望望,总望到那双深如海洋的眼光注视着她。“他要做什么呢?”她一再纳闷地想。他使她不安,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似乎全起了变化,变得她不认识自己了。

  从教堂出来金花与苏菲亚的父母同乘一辆马车,她注意到他和几个军官走在一起,别人大声大气地谈笑,他却一语不发,两只长腿迈着大步往前走,而他眉宇间流露出的情意,已像洪水般淹没了她,她感到他们的心已灵犀相通了。

  劳尔家门前的大草坪生起了野火,松枝清馨的植物味伴着烤猪肉和煮酸菜的香味,散布到整个山头。一个矮胖的红脸汉子,站在一只比他凸起的肚皮还要肥圆笨重的啤酒桶旁,专为客人添酒,间或响响地打上一声酒嗝,滑稽地高叫两声,故意引人发笑。

  长条木桌木凳围成了一个大大的凹形,空着的一边像似舞台,火光熊熊,燃着的树枝偶尔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宾客们爱凑趣的就站在那儿说几句祝词,也有讲笑话、朗颂诗和弹着吉他唱歌的。大家吃着、说着,饮着大杯里的啤酒,哗笑声一阵阵地响起。

  金花笑不出也听不清别人在说些什么。盘子里的烤肉、酸菜和煮洋芋,她只吃了几口,心不在焉地慢慢嚼着。她感到身体里有股力量在骚动、在翻荡,这是以前从没有过也不知道的,她几乎为这奇特的现象害怕起来,不安与紧张使她变成了一只受惊的小兔子,默默地躲在人堆里。她的眼光始终没放弃搜索。看到他在很远的斜对面,仍与那几位军官在一处,他们都脱了帽子,他的淡黄色的鬈发在夕辉中金灿灿的,多么美啊!他的眼光总在跟着她,当他们的目光相触时,她会像受到雷击一般,耳鸣心跳。

  太阳落尽了,西边天涯涂上透明的红色,黄昏漫漫而至,手风琴奏起巴伐利亚的舞曲,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穿着白纱礼服的苏菲亚挽着新郎彼得在草坪上婆娑起舞,跟着他们,一对,两对……草坪上已挤满了跳舞的人。

  “高贵的小姐,我可以请你跳舞吗?”金花忽然听到有人说。她缓缓转过脸,果然是他。她知道应该说“不”,但已递过她的手,让他拥着挤进人堆。

  他们立刻不再陌生,像两个不懂世事的婴孩腻着母亲胸怀那样贪婪地、彼此信赖地互望着。他开始说话了,低柔的声音,羞赧而故做成熟气概地微笑。他说他是彼得的部下,刚从军校毕业不久,为了参加彼得的婚礼,特别请假出来的:“明天绝早我得和那几个家伙一同回营,”他指指人群中的几个军官。“我是个少尉,叫华尔德,慕尼黑的土货,嘻嘻!”他背诵了自身的历史又说些军营里的趣事,显得很是胸无城府。

  整个晚上,华尔德只围绕着金花,没有跟任何别的女客跳舞。他和金花也不是真的在跳,只是随着节奏荡漾,低声说着并无多大意义的带些孩子气的闲话,直到手风琴队奏起约翰·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维也纳森林》,他们才身不由己地快速转动。

  跳舞对金花是新经验,缠过的纤足和心中深重的罪恶感,也使她以为自己不能轻松地展开舞步,但此刻她像被一阵旋风吹着,脚尖不着地地转了一圈又一圈,那只拥着她的臂膀像钢铁,坚实有力得让她足以放心地倚在上面。手风琴的拍子正合脚步,夜风撩动着她肥大的裙角,野火染得半壁云天泛红。他们旋转着,旋转着,金花逍遥得闭上了眼。乐声、人声、嘻笑声,渐渐远了,非今馆、洪老爷,苏州的大运河,河上的画舫,甚至德宫,也远远地离开了她的意念。

  突然,华尔德停了舞步,他鼻息中的热气散在她的脸上,暖暖的、柔柔的,惹得她差不多想笑。她睁开眼睛,发现他们离开欢聚的人群已有很远的距离,野火在幽暗的原野间闪烁,跳舞的人影影绰绰地蠕动,清扬的乐声在静夜中悠悠传来,树林郁森森的深不见底,梢头悬着一弯透明的上弦月,月光下的华尔德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你还没告我你的名字。”

  “我叫金花——你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的吗?”她有意试探。

  “我知道的,你从中国来,听说……”

  “唔?”金花败兴地哼了一声,悲哀地想:“糟了,他知道我的底细,并不是爱我,和别的男人一样,他认为占占我的便宜我不会在乎,因为我下贱……”

  “听说中国公使的夫人来参加婚礼,她当然是你亲爱的妈妈喽!怎么没见她呢?”

  金花沉到地底的心又复上升,像找回一件遗失的珍宝那么惊喜和感动。“是……是的。她是我的母亲,她因为身体不舒服,先回柏林去了。”吞吞吐吐的。她并不想欺骗他,但是不能让他知道真正的身世,如果他知道,她这一生仅有的一点点骄傲、纯洁、幸福的感觉,就会消逝在一瞬间。她珍惜这可怜的一点点,便不能不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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