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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他吗?算了吧!你看到的,为了写那个元史,他不单起早贪黑,简直茶饭不思了,每天从早到晚就同根亚先生闷在书房里,哪里肯离开一步呢!”金花说罢不自觉地隐隐长叹。

  “洪公使是个做学问的人,真用功,不过他也应该有些活动,总闷在书房里不健康的。”

  “我也是这样劝他啊!他听吗?秋天我们要回国,就没有根亚先生给他帮忙了,他要趁在这里的机会,把要找的资料找齐全。”金花说着在苏菲亚的脸上打量一会,笑着说:“你的脸色好新鲜,我从没见你这么漂亮过。苏菲亚,你越来越美丽了。”

  “谢谢你的赞美!我不是说过吗,爱情的力量可以改变一个人。”苏菲亚格格地笑,快乐的样子让金花从心里羡慕。

  “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懂。”金花又说她说过好多遍的话,笑着摇摇头。

  【十二】

  金花穿了件湖青色杭绸肥腰齐膝夹衫,月白色绸子夹裤,脑后松松地挽了个圆髻,年轻的脸上薄施脂粉,两只水滴子珍珠耳环摇摇颤颤,整个人淡雅得若清风闲云。

  她刚午睡起身,无限慵懒,倚在三楼半圆形的阳台栏杆上无目的地望着,满院秀色带给她的竟是怅怅的轻愁,无聊赖得升起一种彷佛不知该怎样打发时光的懊恼。

  七月盛夏的柏林,太阳儿仍保持着他的博大稳重,炎热却不肆虐,暖烘烘的空气中有觉察得出的温柔。正是荡舟的好季节,小河上的欢笑声在花阳伞下随着水波阵阵传来,有男有女。望着那些玩船的年轻情侣,金花想起苏菲亚所说的“爱情”。爱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看样子那些人便是在谈爱情吧?看他们那种彷佛浸在春风里沉沉欲醉的神情,彼此间互信互慕的眼光,便能想象到,爱情的滋味一定很甜美,很迷人!苏菲亚曾说:“爱情的结果是结婚。两个人真心相爱,才能幸福地一生一世守在一起。”

  相爱,结婚,一生一世守在一起?金花实在想不出那是什么情形。对她来说:正经人家的女儿,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男家做儿媳妇、正太太;像她这种风尘女子,就由有钱的老爷买了去侍奉枕席,伺候日常起居,做一名侍妾。这彷佛是顺理成章的事,谁会懂得什么叫“爱情”?爱情的结局既然是结婚,那不也是要同床共枕吗?

  因为爱情导致的肉体关系不知是什么感觉?谈恋爱的经验她没有,跟男人交合的经验则不可谓不丰富。从十四岁那年,富妈妈以一千五百两银子的代价卖了她的童贞,迫她跟一个四十多岁的军人过夜,到嫁给洪老爷为止,她没算过跟多少男人上过床。高级妓女卖的是风雅,轻易不陪宿,然而妓女就是妓女,男人花大钱来找她们,最终的目的总是那一个。她那还没有长成的娇嫩的女孩儿躯体,便是那么在男人们淫暴的取乐中变成妇人之身的。

  许是与男人的交合留给她痛苦的回忆太多,也许是习惯了洪老爷文弱书生式的轻怜蜜爱,她从没渴望过,甚至厌恶得到更多更强的床笫之欢。她感到身体起了变化,极需男性的慰藉,是在生了德宫之后。

  做了母亲的金花,像颗浆汁饱满的大葡萄,臀显得更圆,腰显得更细,皮肤显得更光润滑腻;那一对乳房,虽用束胸紧紧捆着,也不能完全掩盖那在夏季薄绸的衣衫下,隐隐凸起的一片高原;她的头发越发黑浓,眼眸子越发水汪汪。每次当她从楼上下来,经过长长的甬道出大门,那些家眷留在国内,只身在外待了两三年的馆员们,便会贼眉贼眼地偷偷窥望。

  苏菲亚并没辞职,但自从订了婚就很少来馆里。金花没有苏菲亚,像缺了一只手,又像丢了自己的影子,不便、孤单、寂寞,而最令她本身惊异的是:她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她渴望慰藉、渴望情爱,她的身体像包着一团火那么灼热,好像只消轻轻一触碰,就会砰的一声爆开。可是,天知道,她此刻是多么需要那一下子强有力的触碰,多么需要来一次彻底的大爆破!

  金花交叉着两只手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肩膀,她的饱满的身体依稀的正在被掏空,在萎缩,在慢慢消失。她把自己抱得更紧,彷佛怕真的消失在这醉沉沉的斜阳里。河上的笑声吵得她的心无端慌乱,红红绿绿的人影看得她头晕目眩,她怔了怔,霍地扭转身,风一般跑下楼,冲进洪文卿的书房。

  洪文卿和根亚先生静悄悄地坐在书桌前,金花的突然出现,惊得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凝目,愕然地望着她。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你怎么慌慌张张的?”洪文卿问。他戴了副德国制的金丝框子老花眼镜,手握毛笔,正在写书稿。长期缺少阳光,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于病色,裹在长袍里的身体也愈加单薄清瘦。

  “我……”金花也不禁愕然,连自己也弄不清是做什么来了!“我来看看,阿祝是不是把德宫抱到这里了?”她吞吞吐吐,有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那么羞耻。

  “阿祝不会抱德宫来书房的。他们可能在院子里。”

  “是啊!他们可能在院子里,我去看看。”金花说罢便悻悻地离开书房,懒洋洋慢吞吞地踱上楼梯,回到卧室。

  夕阳把屋子照得通明透亮,梳妆台前的大镜子反射出刺眼的锐光,金花坐在镜子前,看了镜中人美丽的脸蛋,又挽起袖子看那两只白得玉藕般的手臂,抚摸了又抚摸,终至流出眼泪来。大粒的泪珠像珍珠,一滴一粒地落在她的月白色薄绸裤子上,湿热热的直透肌肤。

  好长的天,好不容易盼到入夜。夏夜晴空,幽朗的月色像白灿灿的碎银子,从薄如蝉翼的透明窗纱上映进,洒在金花的皇后式双人软床上。附近教堂的钟声刚敲过十点,苦写了一整天的洪文卿进来了。一进来就被屋子里的情景弄傻了。在淡淡的光线里,他清晰地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这个人似乎没有穿衣服,月影掩映中显得肌肤雪一般白。不用问,这个人当然是金花,但是——“你……怎么不开电灯?”他走到床前,嗫嚅着问。

  金花啪的一声打开了床头上的玻璃穗子电灯,双人床立刻变得戏台一样的明亮。她又啪的一声关上了电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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