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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火车终于到了,也是在夜间,灯光下的车站看来富丽而空旷。洪文卿和金花下了车,出乎意外,并没有使署人员排成两队恭候在车门外,也没有大堆人马迎在站台上。他们一行,除了洪文卿、金花、黄翻译和比利时人根亚先生外,只带了阿祝、阿陈两个老妈子和十六岁的小听差阿福。七个人带了一大堆箱笼行李,又多半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见无人来接,大伙儿全傻了眼。

  “怎么回事呢?别是把日期弄错了吧?”金花失望地说。她又冷又饿,两只穿着缎面绣花小靴的脚冻得开始发痛。

  “一定是弄错了,不然哪会不来迎接?”洪文卿的确这样认为。他不相信任何一个下属胆敢漠视主官,也不相信使署人员知道公使到来会不理不睬。“先把行李搬下来再想办法,也许根亚先生要到使馆通知一声……”

  洪文卿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金花随着他的眼光朝站台出口的方向望去,远远地看到一个人高马大、身着官服的中国男人迈着阔步在前,两个仆役模样的人跟随在后,正往这边走来。

  “看,那不是接的人来了吗?”金花讪讪地说。

  “唔。”洪文卿没说话,直望着那三个走近的人。

  那大个子生得浓眉大眼,宽宽的下巴颏向上翘着,见了洪文卿把马蹄袖一抖,浅浅地行了个礼:“是洪钦差吧?我是这里使馆的二等参赞缪征藩。”他说话声音也大。

  洪文卿对缪征藩那大咧咧的态度已是满心不悦,听他那大言不惭的言语更是无法忍耐。“噢,原来是缪参赞。你们的头等参赞何祖望呢?”他冷冷地,带点讽刺。

  “何参赞前天生急病,正住在医院里。现在馆务就由我主理。”缪征藩跟黄翻译和根亚先生微微点头为礼,对金花却视若无睹,连招呼也不打,彷佛眼前压根儿没有这个人。

  缪征藩对金花的忽视使洪文卿越发不满,故意指着金花清晰地道:“这是公使夫人。”

  “哦?”缪征藩掠了金花一眼,并不理会。“知道今天钦差到,我特别带了两个听差来帮着拿行李。”

  “馆里别的人呢?”洪文卿憋着气问。

  “我没叫他们来。天寒地冻的,这么晚了。”

  “缪参赞真是个体贴下属的主官,难得啊!”洪文卿气得面色铁青,言语也就更尖锐带刺。

  “不敢。承钦差大人夸奖。”缪征藩挺不在乎地笑笑。

  依洪文卿的书呆子脾气,真想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从此不再与这个狂妄不驯的缪征藩见面。无奈时辰已是深夜,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圣彼得堡,如果跟缪征藩翻脸,大概只好在车站受一夜罪。旅途的跋涉已使他单薄的身体不胜负担,下了车又遇到这样不通情理的人,他的疲惫已达到极点,连生气发怒论理的力量也使不出来了,此刻他唯一的愿望是快快找张舒适的床铺睡觉,万事不想。他感到胸腔里跳得比平时急促了许多的那颗心,比身体还要疲惫百倍。

  洪文卿什么话也不再说,和金花默默地上了马车。受了侮辱的金花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小嘴抿得紧紧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块干净的白纸。马车走了好一会,她才喃喃自语般的:“像我这样的人,也许是没有资格活在世上,我谁也不招不惹,可人家偏要踩我。”

  “你别往心里去。缪征藩这个东西太无理,我非训训他不可。做了半辈子官还没有见过这种下属。”洪文卿安慰金花,自己却气得声音发抖。

  坐落在克尔斯街的中国使馆美轮美奂,公使用的卧房豪华又宽敞,洪文卿和金花都懒得再为不愉快的事费心思,勉强吃了些东西,便去入寝。

  由于缪征藩的缘故,金花对圣彼得堡的兴趣大减,本来想游游逛逛的计划全部取消,每日就待在使馆里凭窗看雪景,画兰花,预备等洪文卿的公务料理完立时回柏林。洪文卿也不想在俄国久待,日程排得紧凑,拜访过首相吉恩思,到外交部会谈,觐见俄国皇帝,皇后也在座,问公使夫人同来了没有?洪文卿答是同来的。皇后立刻就说要请进宫聚聚,于是金花又盛装赴会,做了一次皇宫的客人。这是金花在圣彼得堡的黯淡日子中仅有的光彩,她郁郁不乐的脸上也浮现了一些笑容。

  洪文卿每次外出拜会、办事,缪征藩总跟着。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倒也不认为缪征藩是奸险之辈,只是缪征藩的傲慢骄狂,特别是对金花的有意轻蔑与敌视,令他无法忍受。偏偏有些话又不便挑开明说,这就使他心里原有的疙瘩越结越大。幸亏在医院开刀割盲肠的何祖望参赞正在逐渐康复,虽然人没出院,已开始料理工作。那天洪文卿去探望他,就直截了当地表示对缪征藩的不满:

  “一国有一国的规矩,钦差大臣是代表朝廷的,到使署视察,就算不摆香案行大礼,列队迎送也是需要的,所谓大国风仪。驻奥的梁参赞最懂得尊制守礼,做得很好。怎么缪征藩就狂妄到这个程度?不懂礼制,把谁也不放在眼睛里?”

  何祖望清瘦儒雅,是个典型书生,恭谨温厚的态度跟缪征藩恰恰相反。他听了洪文卿的话不安而歉意地道:“缪参赞武举出身,家道富有,性子不随和,人是特异了一些,不过也是不巧,碰在公使来视察的这个节骨眼上我住进了医院,不然也不会出这些错了。公使别介意,我过几天就出院了,一定把事情办得像个样。”

  何参赞的话说得洪文卿很觉宽慰,对缪征藩这个人也就冷冷淡淡地不很放在心上。在俄京要办的事、要见的人,大体上已办完见完。天寒地冻,金花又欠兴致,不肯出去游逛,已问过几次何时回柏林?如今洪文卿唯一未了的心愿是购买地图和《史集》的事。他到俄京的日期早叫根亚先生寄信通知了贝也可夫,谁知那俄国商人到如今还不来,他又不甘心没有地图空手回柏林,等得好心焦。这天他午睡刚起,小听差阿福就来敲门,说是贝也可夫来访。洪文卿连忙到楼下的小客厅,见把八字胡笑得像两把倒插的刷子般的贝也可夫,已抱个大纸包等在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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