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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王储威廉第二对她特别信任,很多事要跟她商量。有人说,他对瓦德西伯爵夫人比对他母亲维多利亚王妃还信任呢!”苏菲亚说着忍不住笑。“你对她的事这么有兴趣?你想学她吗?”她有点调侃地问。

  “学她?怎么学得会呢?我是觉得好奇怪:怎么西方女人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要是在中国……”

  一位瓦德西伯爵夫人,她们足足说了大半夜。

  【九】

  柏林的春天比江南来得晚,但毕竟来了,像一面巨大无形的轻纱,漫漫地罩着大地,使得每一株小草,每一棵叫不出名的树,都在她暖烘烘的覆盖中勃发,掀动着生命的活力。

  非今馆的庭院里洋溢着冬眠后的复苏气象,树木在春风的吹抚中结成一片苍碧的云,阶前的热带植物爆出了新芽,娇柔嫩绿得像要渗出水来,花在打苞,大门两旁的玫瑰,窗前的杜鹃,院墙角上的大百合,一片醉红,一片淡粉,一片羽白地争奇斗艳。

  雪已融尽,运河的水也涨了,浩浩淼淼的一脉长流,慢悠悠地赶着涟漪东去。河上有笑声,是来自那些乘着小木船在水上荡漾的青年男女的,姑娘们撑着彩色鲜丽的小阳伞,跟坐在对面的少年郎谈笑,美得像画儿,像用春天的颜色画出的画儿。

  金花卧房外面的阳台,形状像半个大月亮,围着精致的雕花栏杆,凭栏而立,远处院外的风光,远处淡淡的青山,清晰地展现在视野里,特别是动物花园那一片绿油油的,浓密得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森林,格外引人遐思,彷佛那里面不定蕴藏着多少奇谲的故事。金花常站在阳台上观望外面的天地,秋天望,冬天望,春天来了,当然更望得多。她一天比一天更明白,世界是多么的大,大得摸不着边,而人的生活是可以怎样的尊贵、多彩、有趣!

  到柏林半年,对金花来说,比她过去整个生涯中所听到、看到、学到的还要多。三月九日老皇帝威廉一世以九十一岁高龄去世,十六日举行盛大隆重的葬礼。洪文卿以使节的身份去祭奠,金花却跟苏菲亚挤在路旁的人群中看热闹。送葬的人群数以万计,瓦德西伯爵身着将军戎装,骑在一匹高大的棕毛马上担任总指挥,戴着亮闪闪钢盔的士兵,在乐声悠扬中迈着整齐的步伐,大皮靴发出划一的响声,在又宽又直,长得几乎望不到头的林顿大道上浩浩荡荡而过,好不气派,看得金花直隐隐叹气。

  老皇帝的葬礼一过,人们的注意力便都投向了新皇帝腓德烈第三和皇后维多利亚。腓德烈第三是个长年卧床的病人,皇后维多利亚是英国公主——当今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女儿,传说中他们夫妇与长子威廉之间的感情并不很融洽。这些消息金花都是从苏菲亚嘴里听来的,苏菲亚还说:“你看吧,这个皇帝做不长久的,他的身体太衰弱。不久太子威廉就会上来,嘿!那可是个厉害的。”

  “威廉有那么厉害吗?我只看他那两撇胡子就够受,在我们中国,只有戏台上的三花脸才留这样的胡子。”金花对着报纸上威廉太子的像片,故意皱起眉毛,恶作剧似的。

  “这个样式的胡子不算怪,是贵族男士中最流行的。你别笑他,他真的很能干,听说对俾斯麦首相都不服气。”

  “我没笑他呀!我怎么会笑他?我还想见他呢!”金花笑得格格的,像个顽童。她真的想到皇宫做次客人,开开眼界。初到柏林时,洪文卿向皇帝威廉一世呈递国书,回来对金花描述德国皇宫的气派、觐见的过程,说皇帝曾问了一句:“公使的家眷也来了吧?对德国的生活习惯吗?”这就越发引得金花雄心勃勃,觉得如果不见见皇帝和皇后,便是辜负了这得来不易的公使夫人的名号,和迢迢的远洋之行。她把这个愿望对洪文卿表示,文卿道:“据说皇帝皇后照例会接见使节夫人的。我们不能要求,只能等。你就耐心地等那一天吧!”

  金花一直在盼望中等待,但等到老皇帝死去,新皇帝上台,仍没有召她觐见的迹象,“我等得好不耐烦!”有次她嘟着嘴对苏菲亚发牢骚。苏菲亚道:“你要有耐心。现在皇宫里一定特别忙,你想,四月底英国女王来访问,五月里二王子亨利要跟伊莲娜公主结婚,皇帝又总是病着,哪里顾得到召见外国使节夫人?这事急不得。”

  “在欧洲,王子一定得娶公主才成吗?”金花好奇地问。

  “就算不是公主,至少也得有贵族血统。难道王子会娶一个平民女子!”

  “啊!这跟我们中国一样。那些贵族出身的阔小姐命可真好啊!”金花掩不住羡慕的口气。

  “好什么!我才不稀罕她们那种呆板受拘束的生活,我喜欢自由自在,过我喜欢过的日子。”

  “苏菲亚,我羡慕她们,我觉得一个女人的出身好,是前世修来的,这辈子怎么使劲都不行。”金花的语调里带着深深的感叹。

  “你在叹气?是为了那些人吗?”苏菲亚朝楼梯的方向呶呶嘴。

  金花默然不语,只用万分委屈的神情望着苏菲亚。

  提起使馆里的那些人,金花的心立刻有千斤重。她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瞧不起她,用轻蔑的眼光看她,她的行动和作风早令他们看不惯,认为不是良家妇女路数。西方人所称赞的她的优点,正好被他们看成了她的耻辱。“还不够她张扬的呢!往后准有好戏看,你们就等着瞧吧!”“亏她,见了洋人又说又笑又握手,真拉得下来脸!”“她三天两头地往外跑,非今馆就要装不下她啦!”之类的窃窃私议她也不是没听到过。这自然使她困扰。当她把话学给苏菲亚听时,苏菲亚不平地道:“金花,你别傻,不要理他们的想法。他们有什么资格议论你呢?你的生命是属于你的,又不是属于他们的,他们管得着吗?”

  “我的生命属于我?”金花完全被这句话弄胡涂了。多么难懂!生命?什么是生命呢?怎么属于自己呢?母亲把她卖给富妈妈,她就属于富妈妈,洪老爷花了大把银子把她从富妈妈手上买来,她就属于洪老爷。别说像她这样出身的女人,就是那些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太太奶奶,敢说一句“属于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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