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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家栋带了充分傻气的面孔,泛上一层激动与羞涩的红晕,接着,就把他在家中如何的与父母冲突描绘了一番。

  “我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念书了,想找几个朋友组织乐队,去做歌手。把爸爸吓坏了,直说不可以,爸爸那个人向来是没脾气的,只叹了口气说:你要做什么都行,不过要先把中学念毕业。妈妈吗?她从来就是把两个眼睛专门放在我的身上,最会干涉我的。她听了我的话,气得脸都白了,说:这叫什么论调?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孩子变了,以前从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说:妈妈,我也有长大的时候,我不会永远做你的洋娃娃,受你的摆弄。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呢?可是后来我好难过,因为我把妈妈给气哭了。”家栋先还嘻嘻的得意笑着,后来就颓丧的沉下脸。

  “她是我妈妈,看着她难过我也不好受。”家栋有点不忍似的说。但他很快的就转变口气,带着讨好的意味:“刘叔叔,我从头到尾就没提你,爸爸妈妈一点也不知道我们常常在一起。”

  “家栋,绝不要说。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两个男人之间的默契,流浪的画家和流浪的歌手,两个自由的灵魂最真纯神圣的结合。一般俗人不会懂得的,所以顶好别跟他们说。你懂吗?”他说了一大堆玄之又玄的道理,见家栋听得那么专注,一副膜拜的神情,便得意的微笑起来。

  他很开心,觉得终于找到了对付庄静的武器。“这个武器她可抵挡不住呢!”他很解恨的想。那一刻,他简直为计谋的得逞要高声欢唱了。

  但这种得意和快乐并不久长,当他夜深无眠,靠在枕头上吸烟,回想着一天所发生的事,谈过的话,见过的人的时候,就忍不住要扪心自问:“我这样愚弄一个小孩子,把孩子做报复的工具,我真的已经变得这么残忍了么?”当他这么问自己的时候,他几乎是惭愧的,是蔑视自己的,这当然令他很矛盾,很痛苦。不过这类自责的情绪不是他性情中常会出现的,偶尔出现了,消逝得也很快。

  如果他的心里真因为这样而有所不安时,他便回想别人曾对他做过的一切,除了庄静对他的负心,更令他不能忘也不能原谅的是他的祖母和他的父母,他们是怎么样欺骗了、毁坏了他的一生?如果别人能对他那么做,为什么他不能以牙还牙?这几天他想得最多的便是他最后那一段人生的破灭。

  那时,他正在海德堡……

  【第十二章】

  教堂顶上的大钟刚敲过五下,太阳正在偏西。刘慰祖提着大皮包,里面装满了书和笔记本,匆匆的从法学院那幢又灰又旧的古老大楼里走出来,登上他的雷诺小跑车,朝相距并不远,坐落在山坡上的住处驶去。

  他沿着纳卡江,悠闲而缓慢的转动着方向盘,眼光不时的投在金光灿烂的流水上。心中按捺不住的赞美着:“多美呀!这阳光、这江水。”他觉得这世界真美、真和谐,常常为这分美好和谐而感动。虽然他的感动受过创伤,那块伤痕至今仍触碰起来便会疼痛,但他也并不否认世界是美好,人心是高贵的,幸福并不只是空洞的名词。而爱,他也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最可贵的关系便是爱。譬如他,被一群人爱着,他也爱他们。他们给他希望给他信心和信赖,他也不愿负了他们的期待,努力的,情愿而带着点牺牲意味的,做他们所喜欢他做的那种人。

  他们是谁?是祖母、是父母、两个妹妹,和埋葬在地下的刘家历代祖先们。自从庄静不告而别,他对他们便爱得更深更挚,醒悟到唯有这些血肉相连的亲人的爱,才是真诚无欺、无条件、无利害关系,可以放心的去接受、去奉献、去倚赖的。

  他慢慢的开着车,悠悠的想着心事,依稀的感觉到一股浓重的乡愁,飘飘渺渺的自天外袭来,沉沉的扑向他。令他想起家中的生活、家中的人、祖母的关爱、父亲的看重和知己感、继母的温柔和蔼,对他视如己出的亲切、两个妹妹对他的莫名崇拜,天真纯洁的爱心……多么温暖可爱的家呀!他真想念它。算计着:今天也许会有来信吧!每次收到家信,不管父亲、继母,或是妹妹们写来的,都会给他最大的快乐,都会吸引得他看了又看,而接连着几天都会过得格外充实欣愉。

  想到可能会有家信,他便不再欣赏落日余辉中的纳卡江了,用力的把油门一踩,那辆神气的小跑车就往坡上爬去。

  到达住处,房东贝克一家人已经全回来了,他们在高中读书的大女儿伊莉萨白看到他迎面就道:

  “你这么早就回来啦?王还没回来呢!喂!刘,你有好几封信,我都放在你写字台上了。”

  “谢谢你呀!伊莉萨白。”他迈着大步跑上三楼。

  果然有三四封信放在桌子上。一封是同学来的,一封是汽车修理厂的账单,台湾来的家信是大妹妹美娜的笔迹,另外的一封字迹完全陌生,地址也不清楚,连个署名都没有。这封信使他感到很奇怪,“会是谁写来的呢?”他心里猜测着。拆开妹妹美娜的信。

  信封一拆开,首先掉出来一张相片,是全家的合照:祖母坐在中间,父亲和继母分坐两旁,美娜和惠娜站在背后,一家人全笑吟吟的。看那相片后面的字,是“摄于爸爸妈妈结婚纪念日”,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可惜我们亲爱的哥哥不在,多么的美中不足。”

  刘慰祖把相片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好几遍,仔细的研究着每一个人的表情,然后才开始读信。

  美娜的文笔很好,又爱写信,一写就是密密麻麻的两大张。这次也没例外,爬满了蝇头小字的两张纸,从父母结婚纪念日的活动说到祖母的牌运,从她英文考试得了九十九分,谈到她未来想做个文学家的志向,从她老师的外号说到她同学的近视眼。他一边看一边会心的微笑,这是多么动人,多么亲切可爱的信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飞回到他们身边去,告诉他们:他是如何的想念他们、爱他们、渴望跟他们在一起。家,真是人间最温暖最舒适的地方,一个人在异国蹉跎,是多么的寂寞无趣啊!这么一想,他的乡愁更浓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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