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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庄静,没有的事。你太多心了。”刘慰祖嘴上如此说,心里的疙瘩可比庄静还大。祖母和父亲不喜欢庄静,对她母亲的职业感到羞耻,在万分勉强的情况下才答应他与她交往的真像,他一个字都不敢透露。

  庄静的脾气他明白:她是属于热情、冲动、任性、有决心,说做就做的那一型。她的周围有的是追求者,如果她知道祖母与父亲对她这样轻视,而赌气跟别人去好,移情别恋可怎么办?因此他始终瞒着她,她自然也不晓得他在家中艰苦争斗的经过。当他说将来如何如何的时候,她也说将来如何如何。但庄静是个感觉灵敏的人,自从那次到刘家去吃过一顿饭,便不见刘慰祖再邀请她到家去玩,也少听他再谈他的家人和家里发生的种种事情的迹象来看,显然刘家并不欢迎她做他们的儿媳妇。这不单伤了她的自尊心,也使她伤心、忧心,她有时会试探着问:

  “我们总是计划着将来如何如何,将来的事要哪天才能兑现呢?依我看那不过是做白日梦。”

  “那不是白日梦,都会实现的,你得有耐心。”他安慰她。

  “有耐心?”她斜歪着嘴唇,讽刺的笑了。

  他们希望着、期待着,渐渐的,一种难以形容的焦灼不安在两人之间滋生了。他对祖母和父亲的诺言是绝对相信的,庄静却愈来愈感到怀疑,感到不耐,她的这种心理愈来愈明显的在言词间表现出来,这便造成了两人间的不协调,甚至发生口角。但他们是相爱的,每次吵了嘴之后,都感到难过,他会流泪,庄静也会流泪,两人相对唏嘘的求着对方原谅。庄静一天比一天锐利的言词,常常是他们争执的根源。

  “你非去留学不可吗?”有次她彷佛挑衅似的问。

  “留学是件好事,为什么我要拒绝?”

  “那么你要我等多久?”

  “顶多四五年。”

  “等你过四五年得了博士回来,也许我死了,也许头发都老白了,也许你有别人了。”她嘟起猩红的嘴唇。

  “我们可以一起去,我爸爸说过的,如果我书念得好,两人可以一起去。”这话他已说过不只七八次了。

  “你相信你爸爸的话?”她有点轻蔑的。

  “为什么不?我爸爸是个君子,他从来说话算话,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他对庄静的语气很反感,不太高兴的说。

  “是喽!你说过的,你崇拜你父亲,一心一意想做好儿子。”

  “我父亲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我崇拜他并不算羞耻。每个儿子都想做他父母的好儿子,这是应该的。”他忍着怒说。

  “你怎么能确定你父亲是值得尊敬的?是好人?”

  “你——”他激动得血液的循环都加快了。“我父亲能干,有学识,对我祖母孝顺,为人正直心肠又好,他每年捐给社会上的钱不只十万,他的好是大家承认的……”

  “可是他看不起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子,看不起他认为不够高贵的职业。而且他的好以及他的善心都是他的金钱和地位培养出来的——”庄静自觉话说得太重,便及时的住了嘴。但她的话早已像铁钉一样,深深的钉进刘慰祖的心里,使他感到疼痛。

  “这是侮辱。庄静,这是有意的侮辱。你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心思想我父亲,怎么可以用这样的字眼说我父亲。”

  “慰祖,我不过是说气话,你别认真。”庄静抱歉的眯着眼笑起来,笑得他不能再认真。

  “我这人真没修养,怎么那么容易认真,我该知道你是说气话的。”他也讪讪的笑了。

  “慰祖,你爱不爱我?”庄静用两只柔白的手臂环住他的颈子。

  “还用问吗?我不是说过一千遍了吗?除了你,谁也不会让我这么爱她。”刘慰祖紧紧的拥住她,用脸揉搓着她蓬松的鬈发。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给我的印象太特别了,第一眼看到你吓了我一跳,我觉得认识你,跟你熟得不得了。总之,我一点都不觉得你是陌生的人,觉得早就在爱你了。”他一边揉搓着,一边喃喃着。

  “嘻嘻,我不陌生,你看过我?你在哪里看过我呀?”她嘻嘻的低声笑。

  “在——在前生,庄静,真的,在前生。”他认真的说。

  “嘻嘻——”她还在笑。“慰祖,你这话像个佛教徒说的。你是不是相信佛?”

  “相信,可是慧眼不够,那是我祖母的事,她是信佛的。”

  “我一点也不信,可是我喜欢听你说前生见过的话,慰祖,我爱你得很呢!”

  她吻他。

  “我也一样。庄静,我们对将来要有信心,有耐心。”

  “我有的。慰祖,为了你,我能让自己有。”她的语气肯定得很。

  她总说多么的爱他,却又常常给他制造吃醋念酸的机会。有天他到银行去找庄静,见她和一个外表很潇洒的男同事有说有笑,连他在柜台外对着注视了十分钟之久,她都没发现。这便惹得他忌妒心大发,蓄意要报复。

  “你该劝劝你妈妈,改改行才好。你看,那算什么?难道你相信拆字算命?依我看他们全是说假话。”当他们在西门市场经过一个算命摊子时,刘慰祖不怀好意的说。

  庄静只微笑的看看他,一句话也不搭腔,还是一个劲的往前走,走到行人稀少的地方才停住脚,道:

  “我母亲的职业你管不着,我也不想劝。我是不相信拆字算命,也承认他们是在说假话,不过我还是尊重他们,因为他们说假话是光明正大的,是等于标明了贩卖谎话的,好在愿者才上钩,想受骗的是自找,不想受的可以拒绝。何况他们都是为了生活,出于不得已。他们不像那些伪君子假善人,明明是欺人骗人还说自己诚实,还做出高贵有人格的样子。”她愈说愈气,冷笑着道:“如果我母亲有你祖母那么好的命,生来就有钱,每天除了打牌什么也不用做,她就不必选择摆拆字摊说假话去骗人的钱了。可惜她不能,她得养活她自己,还想积点钱让她女儿上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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