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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暑假很快的到了,放假前夕,他以诀别的心情,决心鼓起勇气再到那家小银行一趟。预计只停留三分钟,只看她一眼。这一眼,意味着与折磨了她几个月的初恋告别,意味着他对这段痛苦人生的肯定和体认,如果她要笑嘛?就叫她和他们那一堆除了算账管钱,别的什么也不懂的人去笑吧!反正他暑假后决定不来了,非转学不可。主意已定,那天他便挺胸昂首,像个即将就义的勇士般,闯到银行里去了。

  他做梦也不曾料到她正站在柜台后面,瞪着大眼睛朝门口注视。他像中了陷阱的困兽,一进门就掉进她的视线里,想逃也不可能了。他傻傻的望着她,正不知该怎么安置自己,她竟先开口了。

  “刘先生,好久不见了。”她微笑的说。听她的口气,彷佛他们之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又彷佛两人已是非常相熟的朋友。她居然知道他姓刘,还说“好久不见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呢?他迷惘的看着她,不知所措。

  “刘先生,请你过来。”她向他招招手,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上涂着带银光的蔻丹。

  “你叫我?……”他走到柜台前,讷讷的说。

  “嗯。我叫你。你不是叫刘慰祖吗?”她说着又笑了。笑的时候,唇边的黑痣看着可真俏皮。“你不是问我的名字吗?我叫庄静。庄是村庄的庄,静是安静的静。”

  “喔喔——你的名字很诗意。”他笨拙的龇牙笑着说。

  “刘先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在我们银行办呢?如果有,可以告诉我,我会尽力替你解决。”庄静收起了笑容,很是郑重诚恳的。

  “喔喔,是这样的,家父在我名下存了一笔钱,是给我每个月零用的,现在存在城里的××银行总行里……”他在感动之余,便一五一十的,把整个事情说了。

  庄静用心的听着,两只墨黑的眼珠不时的直视着他,涂着淡色唇膏的嘴唇间或蠕动一下。待他说完,她颇有把握的嫣然一笑,明快的道:

  “就是这件事吗?好办得很,明天你到×银行去一趟……”

  从银行出来,刘慰祖已经换了一个人,几个月来积压在胸怀中的郁闷,找到了抒解的通道,已全部排遣出去了,他觉得从来没这么轻松愉快过,也从来没这样充实幸福过。她的一颦一笑,一转首一凝眸,说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深深的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回味着她的言谈,她对他友善的态度,感动得心跳都加快了。但他还在苦苦的寻思:何以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面熟,彷佛已认识多年了呢?到底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舞会里?友人家?还是街道上?思过来想过去,又好像并没在任何一个场合见过。那么,她到底是谁呢?他实在想不出在哪里见过她。也从没听过庄静这两个字。想到最后,他认为只有用佛家的“缘”字来解释。他和她一定是在前生见过。对,一定是的,他真的这么相信。并且为这个不平凡的再世之缘益发的感动了。

  存款的事庄静第二天就给他全部办好,当她把存折交给他的同时,也接受了他去咖啡馆坐坐的邀请。

  夏日的黄昏后,满街人潮,空气里扩散着闷人的溽热,咖啡馆里的冷气倒是清凉沁爽的。他和她,对坐在角落上的火车座里,他要了一杯橘子水,她要了一杯冰淇淋,慢慢的吃着。

  “你怎么知道我叫刘慰祖的?”他忍不住好奇的问。

  “刘慰祖的大名谁不知道呢?有天我问你们学校的王会计,知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学生?”庄静调皮的眯着眼笑了。“我把你的样子形容了一番——”

  “喔,一定把我形容得其宝无比。”刘慰祖腼腆的插嘴。

  “哪里,别冤枉人好不好?我说:一个穿着淡咖啡色皮夹克,裤线好直,身架子好挺,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像个未来的哲学家或者是诗人那样的人……”

  “啊!你怎么可以拿我开玩笑?”他兴奋得脸都红了。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那么觉得。”庄静停止了吃冰淇淋,两只黑眼珠水汪汪的凝视着他。

  “喔——”他激动得差不多想凑过去,在她那又甜又伶俐的红唇上亲一下。“那——那为什么我第一次去,你刮我胡子?”

  “我们女孩子有女孩子的尊严,怎么可以谁问名字就告诉他。”

  “喔——”这句话听得他满心舒服。“你问王会计认识我不?他怎么说?”

  “他说:这个人多半是刘慰祖吧!刘慰祖是我们学校顶出名的学生之一,不单本身行,家世也显赫,他祖父就是刘世昌啊!父亲是刘继先。”庄静学着王会计的口气,然后又道:“你祖父好有名哦!我们念历史都念过他的名字。”

  “我祖父是个了不起的人,白手兴家,叱咤风云。我们家客厅里挂着一幅他的大照片,他骑着大白马,手上拿着指挥刀,真够神气。那个指挥刀的刀鞘是金的,上面镶着五块宝石,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我祖母说将来都给我。”刘慰祖恨不得把心都掏给庄静,接着又说了一些家里的生活情形。庄静听得入神已极,显得十分感兴趣。

  “听你的形容,你可真是个天之骄子。”庄静轻叹着说。

  “也谈不上天之骄子,不过我们家每个人都很好,都很让我以他们为荣,我喜欢他们,他们也喜欢我,如此而已。”

  “你真让人羡慕”。庄静又慢慢的吃冰淇淋,笑容也没了,话也不说了。

  “你家里都有什么人?”他窥探着庄静的表情。

  “只有一个母亲,父亲早死了。”庄静淡然的说。

  “你母亲独力把你养大,她很了不起。”

  “了不起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在市场里摆拆字摊给人算命。我是商职毕业的——唉,别说这些好不好,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你祖父骑大白马拿指挥刀的相片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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