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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天,握住一只小手(2)


  他们在国外,不会回来,我也和她谈过,我们的关系一向很淡,你是知道的。我在台湾有自己的生活,她完全可以体谅,也能接受。所以,让我照顾你,给你一个家。

  这两年,因为你的缘故,我再没有别的女人,找连想都不想,我的年纪大了,你也不小了。我们好好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愿意,生一个小孩,你以前不是一直想结婚,想有个小孩吗?我们现在都能办到了,只要你愿意。

  桂华的眉头拧到一处,这是怎么回事?男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唠叨?三十二岁生日那天的感觉又回来了,或者是因为冬天,烦躁心慌,令人不知所措。

  “我三点钟要开会,我真的要走了。”桂华披上外套,往外走,坐上驾驶座,踩足油门冲进车阵里。这讨厌的冬天,冬天里什么事都不对劲,困在车阵里,踩煞车都能踩到脚抽筋。

  等红灯时,桂华忍不住拨了大哥大给男人,那男人接听时很惊喜。

  “你刚才说生孩子的事。”

  “是呀,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有过一个孩子,是你的孩子,今年已经十岁了。”男人襟声,过了一会儿,声音极不稳定的:

  “你为什么从没告诉我?孩子在那里?”

  “谁稀罕他呢?找没让他活,所以,我们不会有孩子了。就这样。”

  男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桂华挂了电话,应该很悲伤的,却觉得还好,总算告诉他了,不必再自己一个人苦苦背负了。

  也是这样的冬天,她先发现有孕,接着就发现男人的另一个女人。她去找映月,映月一听就哭了: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为什么这么不小心?很危险的呀。”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我走投无路了才来找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敢去,去那种地方。”

  “那我自己去,你别告诉我妈就成了。”

  “你怎么可以自己去?我们要互相照顾的呀。”

  映月整整失眠三天,黑眼圈都出来了,倒像是她要动手术。躺在手术抬上,桂华遵照映用的嘱咐,一直去回忆小时候的事,桂华总躲在映月床上看漫画和小说。因为蛀牙的缘故,映月被严禁吃糖,桂华把方糖藏在口袋里,想留给映月吃,招来一堆蚂蚁,招来桂华妈妈崩溃的喊叫。村里有个怪婆婆炖的花生汤好可口,整条巷子都是花生汤的味道,映月骗了怪婆婆出门来,桂华就溜进去偷甜汤……想着想着,感觉到身体里一部份挣扎欲坠,不肯分离。好象滑落到一个寒冷的深穴里,被弃绝了,却隐隐有着低低的哭泣声,熟悉的哭声,怎么也不放弃,使她不致沉沦到最底、最荒凉。

  醒来时才知道,映月哭到眼睛都肿了,她撑着墙走到映月面前:

  “小月。没事了。我们回家。”

  映月紧紧拥抱她,浑身颤抖:

  “封不起。找帮不了你,我没照顾好你,我对不起你,对不起……”

  为什么是映月说对不起呢?为什么是她哭得这样肝肠寸断呢?可是,起码有人为这件事悲痛了;起码有人病惜她受过的苦了;起码有人表示类似哀悼的意思了。

  映月接了桂华住在她那儿,像坐月子似的给她补身子,而且,不准她再提起这件事和那个男人,也是她鼓励桂华出国留学的。

  “只要做对选择,事情会如你期望的。”

  桂华相信映用的话,相信那一次的痛苦是因为做了错误的选择。可是这些年来,为什么总没做对过选择,走着走着,又走回男人身边,两男人此刻说的话,曾是她全心全意期盼过的,曾是她愿以所有一切去换取的,如今转来,格外荒谬苍凉,她替自己感到凄然,也替男人感到悲哀。

  都是因为冬天,她心慌得想找个人靠一靠,抱一抱,结果扯出一堆有的没有的。

  开会的时候,桂华是不接外线电话的,所以开完会结有一堆等着回复的电话,看见映月留下的电话,她有些诧异,映月一向不变打电话来公司的,即使在闹婚变的时候也一样。桂华拨着号更觉纳罕,上班时间为什么映月会在家里?

  接电话的是映月的母亲,听见桂华的声音好兴奋,一直叫她来玩玩,又抱怨映月自从离婚以后简直变了个人,除了工作什么都不要了,吃不好也睡不好,整个人瘦了一圈。桂华觉得愧疚,从年底忙碌到现在,真的有一阵子没和映月连络了,只知道她把全部寄托放在工作上,而且很“乐在工作”的样子。人活着总要有点倚靠,桂华这些年是倚靠着工作过活的,她以为映月能在工作上获取成就感,平复婚姻的创伤,是件不错的好事。

  映月妈妈说映月带着幼儿园的女儿可可去附近公园晒太阳了,阴天除了好久,人都要起霉了。桂华决定去找映月母女,带她们四处逛逛。她先打电话给约好上山洗温泉的男人,男人自从知道有个其实并不存在的十岁儿子,对桂华更加温柔宽厚。

  “反正我总是排最后的,我已经习惯了。”

  “你不高兴啦?”

  桂华完全是乘胜追击的心态。

  “我几个胆子?你忙你的,温泉不会变冷水的,相信我。”

  桂华驾车住公园的方向去,想着曾经有段日子也为映用的事来往奔波着。映周是在地出国的那两年恋爱并且结婚的,她嫁的是个攻读博士的研究生,只在专校兼几个小时课,全靠映月在杂志社采访写稿的收入持维家用。桂华看过她挺着肚子跑来跑去作采访,很觉不忍,映月说她对未来有信心,对自己的选择有信心,在信心中,她生下第一个儿子,两年后又生了女儿。博士老公取得学位以后常常出国开会,桂华送映月去医院生产,隔着玻璃指出可可给映月妈妈看。映月一直要可可叫桂华干妈,桂华无可无不可。满月以后,映月硬要桂华抱一抱可可,桂华一个劲儿推辞,怕把小娃儿碰坏了。

  “不会坏,我们桂华阿姨小时候多喜欢娃娃?还得抱着娃娃去学校呢。”映月妈妈成为历史见证,说得眉飞色舞。

  暖暖软软的小东西入了怀,刚吃过奶:全满意足的闭眼安睡,看不出像父亲或母亲,或许所有的小孩最初都是同样的脸孔。小可可忽然睁开眼,晶亮的黑眼珠盯着桂华看,桂华浑身颤栗,从这双亮透黑透的眼眸里,她彷佛看见另一双恒久的,胎儿的眼睛,从没闭上周,也没有睁开。

  桂华手忙脚乱把婴儿塞还映月,映月妈妈问:“怎么啦?”

  “没事。小baby总是让我紧张兮兮的。”

  映月没作声,安静的打量桂华,那眼神混合着了解与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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