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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梦(2)


  大家益发不可收拾地笑起来。

  “我一点也不怕你。”湘湘说:“老师,不管你几岁了,有没有结婚,都不要紧,只希望你开心。”

  她说这话时,我们正跑着赶搭校车,往图书馆去,与欣树会合。气喘吁吁之中,我无法回答,但,心里是明白的。

  登车之前,她忽然停住:

  “你们先走,我把给欣树的礼物留在社办了。”

  她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一边喊向我们:“我会帮欣树带便当,我知道他爱吃什么。”

  身旁的女生对我说:

  “她帮欣树叠了九百九十九颗星星,还藏着不让他知道。”

  我一直看着窗外,希望湘湘能够赶上这班车,但,她并没有。

  欣树一向准时的,已在图书馆门前等候,而湘湘注定是要迟到了。

  本来想跟欣树说明湘湘迟到的原因,但,欣树取出方才查到的资料和同学讨论,我没机会同他说。

  其实,湘湘迟得并不太久,顶多十几分钟,我看见湘湘在马路对面的纪念堂大门口下车,隔着宽阔的六线道,她提着大包小包,在“大中至正”门前,向我们招手。

  湘湘来了。有人说。

  她稍稍犹豫了一下,奔跑着,穿越马路。

  这不对。我心里想,她该多走几步,走人行道才安全,这条马路宽阔笔直,许多车辆开得飞快——嘎——吱——尖锐的刹车声穿透耳膜,令灵魂颤栗。

  湘湘——不知道是谁悸怖地呼叫。

  扎着发辫,穿牛仔裙的湘湘,像一只布娃娃,被抛到天空——

  老师!我最想做的事就是飞翔,像鸟一样,好快乐。

  一段小小的飞翔。

  却飞不远,也飞不高,无助地,坠落地面。

  跑车的驾驶下车来,欣树和另一个男生托抱湘湘,她的身上没有血渍,那么,那么,她并没有受伤,所以,她不会有事的。

  “送医院!送医院啊——”

  欣树向肇事的驾驶嘶吼,他们连同湘湘一起上了车,往医院去。我和另两个女生捡拾散落地上的东西,捧抱湘湘的背包,我转头,看见已经破碎的玻璃罐,大大小小,缤纷璀璨的星星,被风吹得四散飘扬。

  接下来的事大混乱,一连串的急救,检查,反复叙述事发经过,直到湘湘被送入加护病房,才算暂时安定下来。

  我们都以为,湘湘只是脑震荡,一会儿就会清醒的,或者,过两天……可是,医生不是这么说的,医生说,湘湘是“视网膜下血肿”,她脑中血块不大,但是有水肿的状况,而且不适合开刀,生命迹象全靠机械维持……无法预测。

  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失去她。

  湘湘是个极受宠爱的孩子,她的亲戚朋友,挤在加护病房外面等候,都希望能见见她。我进去过一次,看着绿色被单下,小小的,素白的容颜,安静的合着眼睛,快乐或者悲伤,都与她无关。

  湘湘把肉体寄存在这儿,真正的她,到哪里去了呢?

  “可是,她实在太年轻了。”湘湘的母亲已经流不出泪,脸上却是哭泣的表情:“怎么不让我去替她?”

  “最乖最有孝心就是这个孙,老天爷是没生眼睛还是怎样?”湘湘的阿妈,手上拈着佛珠,见人便反复叨念。

  我一直一直记得湘湘奔跑的姿态,车子撞击她的身体,就在我的眼前。那时候,我可以阻挡她穿越马路的,只要我出声喊她,她也许会听我的。

  湘湘站在纪念堂门前,向我们招手,她开始穿越马路,不要,不要——

  不要!湘湘——

  我被自己的喊声惊醒,在黎明之前,黯沉的夜。

  请闭上眼睛——湘湘曾经对我说,我确曾听从她的话,闭上眼睛,也许,一向热衷星座的湘湘,最近学了催眠术,催眠了我,井且给我一场惊险可怕的噩梦。

  等她拍拍我的肩,我便会醒来。

  “怎么样?很刺激吧?”湘湘神秘而兴奋地问。

  “这种玩笑下次不准开。”

  “好玩嘛,反正是梦,又不是真的。”

  我一直等着,有人拍拍我的肩膀。

  让我醒来。

  上完夜间部的课,回家时,在门廊阴暗处,我感觉到一双灼亮的眼睛。

  是你吗?

  就像以前每一次,当我需要陪伴和安慰的时候,你总会寻来。

  缓缓走到光明里来的,朝我走过来的,是你吗?

  老师。

  被沮丧和忧伤摧折得神采尽失的,是欣树。

  “对不起,我想找人说说话,所以……”

  我深深叹息:

  “我懂得。”

  我们在开放式的庭园中坐下,良久,都没有说话。

  “原来那天,她很不顺路地跑去买了我最爱吃的烤肉饭,才耽误了时间,好傻,其实,吃什么都一样嘛。”

  欣树笑笑说:

  “去医院时,她还跟我说话,说头好晕,不知道猪脑袋有没有撞坏?后来,就昏迷了……”

  看着我的时候,他的笑意隐通无踪:

  “一定是怕我不高兴,她才那样过马路。我不是气她常迟到,只是她迷迷糊糊的,我很担心……都是我的错。”

  我苦笑,掩住双眼,摇摇头:

  “你知道,这两天我也觉得,是我的错。”

  “错在哪里?”

  “没有阻止她过马路。”

  “不一样的,我真的错了,我对她不够好,对她的要求太严苛,太完美,虽然明明知道她对我有非常特别的意义,却从来不肯承认。”

  沉默片刻,听见水池中的鱼跳。

  当鱼跳出水面时,也有飞翔的梦想吗?

  “会有机会的,欣树,我们全心全意盼望,她会好起来,你们都这么年轻,还有长长的一生。”

  “我不知道。”欣树的脸埋在膝上,哽咽的声音:“本来以为还有好多时间,现在,现在只怕好多话,来不及说了。”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轻轻拍着他因呜咽而起伏不止的脊背。

  等待着,他慢慢平静下来,等待着,夜愈来愈凉。

  秋愈来愈深。

  “知道湘湘会叠星星吗?”我问。

  “知道。她会好多事,她做的沙拉多好吃,还有洋芋泥。”

  “烤木瓜派,风味特殊。”

  “她画的海报,得过奖呢。”

  “有没有吃过她包的粽子?”

  “她包的饺子才好笑呢,什么形状都有。”

  我们抢着说,一边忍不住笑。

  “她会好起来的。”我说。

  “是啊,一定会。”欣树说。

  送走欣树,我独自穿过庭园,满天亮晶晶的星星,有没有一两颗是湘湘折叠的?

  (这是第六天,没有你的讯息。)

  在星星的守护下,愿沉睡的湘湘做一场飞翔的梦,然后醒来。

  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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