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俨然记(5)


  狂风暴雨中的访客,惊动了韩家所有的人,韩芸盯着这高大、陌生的男孩,未经沧桑的面容上有一双忧伤的眼睛,被风雨吹乱淋湿的短发贴在额上,他张开口,正要说话,韩芸已忍不住的脱口而出:“你是何葳?!”

  何葳原本应该搭乘今天的飞机赴美,因为台风,延迟一日,于是,他向外婆打听到韩芸的住处,千里迢迢冒着风雨赶来。不知是紧张或寒冷,使他轻微的抖瑟。

  “我只想再见她一面!”他说。

  看他狼狈的样子,韩芸相信,这一趟跋涉,他必定是吃尽苦头。如果她不是了解樊素,必然会不能谅解;即便是了解樊素,也未免感到惋惜。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能够告诉我原因吗?我总不得输得不明不白,是不是?”

  何葳捧着一杯热茶,恳切的请求。韩芸想,告诉他吧!无论他是否相信,告诉他,总是比较公平的。

  韩芸述说,从木莲花开始,到竹林中烟云缥缈的梦境,到公演之夜灯火辉煌中隔世的重逢,然后是七百多个日夜独对寒壁的情僧……

  “你能明白吗?”韩芸问。

  何葳扭曲着嘴角,歇斯底里的发出嚎叫一样的笑声,笑得涕泗横流。笑声暗哑,终于只剩下喘息:“我当然明白!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也认为经过了几世盼望,而且,我等她……等了六年!”

  他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因悲怆而变形的面孔,盯着充满痛惜惊愕的韩芸,哽声的:“你能明白吗?”

  韩芸本来以为自己完全明白的,此刻却又昏乱起来。两年的闭关不出;六年的漫长等待,樊素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樊素褪了烧,睡得舒适一些,或许是药剂中的镇静作用发挥了功用,韩芸伴着何葳站在床畔,长久的凝望,樊素仍是浑然未觉。

  何葳屏息看着樊素,她盖着薄毯,安详的舒眉睡着,像个孩子,仿佛生命中从没有什么不幸发生,她的嘴角,甚至隐隐上扬着,牵动一个愉快的秘密。何葳心中酸楚感动,禁不住跪在她的床畔,他鲜黄色的挡风夹克,发出一阵悉窣的响声。

  樊素恍惚中睁开眼,看见枕畔向她俯视的人,她心中一惊,然后,化为温柔的喜悦,明知是梦,能来入梦也就求之不得了。仍是两年前相同的模样,金黄色相间的僧袍;疏朗的眉目;无需言语便能了然的微笑……然后,她听见一个遥远的声音,或者,是发自他心底的声音。因他始终没有开口,只用那足以令人心碎的眼神,温柔的凝视她。

  “是我修得不够,今生只能相遇,不能相守……求来生吧!只有,求来生了!”

  樊素微笑的望着他,听见这样的话,竟也不觉悲伤憾恨。还有来生呵,当来生再相逢,他们仍能在芸芸众生中,一眼便看见对方的满身光华!

  樊素回到南部当教员,她将外婆接来同住,祖孙两人傍山而居。山上,就是那颇具盛名的庙宇,暮鼓晨钟,倒也怡然自得。

  韩芸结婚的时候,她那位学植物学的丈夫送给樊素一大包花树种子装饰庭园,其中有一小棵木莲,欣欣向荣,绿得亮眼。

  樊素身旁仍旧围绕着追求者,她一贯的作风是淡淡的礼貌。众人都以为她有个要好的男朋友在美国,连外婆也弄不清,因为她到现在仍然和何葳保持联络。同时,每个星期日,她一定陪伴外婆上山烧香,虔诚的跪在佛前。

  韩芸做了母亲,来探望樊素的时间就愈来愈少了。只有外婆去世的那一次,守灵的夜晚,她们促膝长谈直至天亮。韩芸忍不住将何葳曾经说过的话告诉樊素,樊素叹了一口气:“过一阵子,我要到美国去看看他,这个人!快四十了,还不结婚!”

  樊素去了美国又回来了,她仍旧是老样子,韩芸也没听说何葳结婚的消息,倒是那棵木莲,愈来愈茁壮了。

  韩芸想,等到木莲花开的时候,她一定再要到樊素的小庭住上两天,静静仰望花落纷纷,就象是几年前一个宁静的下午……

  那时候,什么事都没发生,阳光融融的照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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