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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2)


  我一直一直记得,好象每个百货公司都有一只高耸的铁笼,关着许多飞舞跳跃的彩色气球。一块钱硬币,便可以开启小门,伸手进去抓一只气球出来,压破气球,写上奖品的小纸片落下,通常写着“铭谢惠顾”四个字。

  每次抓气球时,可以听见机器咈隆隆转动的声音,一股强大的风,将每个我所碰触的球卷走,甚至也要将我细小的麻花辫卷起来。屏息地,一番搏抗以后,握住一个小小的气球。

  气球破裂的声音,夹杂着孩童喜悦或失望的呼喊。我牢牢捧着因涨满空气而膨胀又美丽的气球,不想知道谜底;不想把它压碎,对我来说,这游戏已经在最好的地方结束了。

  和你一起登上电扶梯,突然想起小时候童伴顶着假发在扶梯上追逐的旧事。童稚的心情,彷佛只在上一个瞬息间。

  隔壁下楼的电扶梯上,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不停在梯阶上跳动,使他自己始终停留在原点。

  他的淘气中似乎还有些认真。我笑着教你看,你看见,俯身轻轻地说:那小孩不肯长大。

  我看着你的眼睛,龙龙。

  在那双隐含笑意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凝结成一个小女孩的形状。

  四月,是变成小孩子的季节。

  百合突然就开了

  那天,我们在算,台北有多少个日子是在下雨。

  秋雨和冬而是注定的了;春雨之后还得接一段可长可短的黄梅雨(通常是只长不会短的)。夏天的午后,闷热到了极点,便要爆发一场雷阵雨。

  都不下雨的时候,木栅仍要飘洒一些。你说。

  养茶呵。我说着,这一盏茶漾漾地斟给你。

  铁观音。怎么不叫玉观音?

  没有回答。四面都是山,一方又一方茶圃,静静地在雨中湿润着。

  整座城市也湿润着。

  这种气息是我所熟悉的,年少时,教室外面尽是青山,假若我的手臂再长一些,伸出窗去,应当可以抚触覆盖青苔的山右。

  小松鼠伶俐地在树间奔窜,哎,我怎么也不能把眼光和注意力收进来,放在讲台或黑板上。

  春天,一阵又一阵细雨,将整座山的绿,涂抹得更浓密深郁了。

  偶尔起雾,便嗅着隐隐约约的草花香,整个人像浸在薄荷里。

  那雨总也不停,触目所及都是阴暗的绿,初读了唐诗宋词和古典小说,整个心眼脆弱不堪,再经这种气氛的烘托,益发无可救药的凄楚哀怨。不能收拾。

  课余时凭窗而立,闲闲放置在窗台的手掌,也从指尖一点一点地浮起莹莹碧绿。

  (哎呀!你说,变成水仙了。
  不是水仙,是仙人掌。肥厚多汁,而且长满了刺。我急急声明。
  你大笑起来。)

  有一天早晨,我像平日那样站在窗前,竟,着实地震动了。

  撕破这一片暗沉绿地的,是一株突然开放的山百合。

  很难形容它雨中的姿容。

  多年以后,我想到了“素靓”两个字,却已不是当日,被细雨封锁的天地中,初遇纯净光亮山百合的心情。

  好象将紧紧锁住的深刻忧郁,蓦然倾流泻尽。

  悬崖撒手。空际转身。

  又是一番清明境地。

  三月里。你撑着伞,握一束玛格丽特,从路的那头走过来,风衣下襬微微飘摇。路旁原本亮着的橱窗都昏暗了,你的黑伞黑衣,在这丛黄蕊白瓣的花朵里,愈来愈明亮。

  我看见你,龙龙。

  恍然是与百合重逢的心情。

  四月里,我们在花肆,没能寻到适情的花。老板叼着烟,将铺了满地的黄菊白菊扎成花篮。

  雨,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

  你的伞留在车上;车泊在很远的地方,灰蒙蒙的浮尘,使我们视线不清。

  过马路时,我把手中的伞撑开。看!这支白底小黑点的雨伞,像不像雨中突然开放的百合?

  素靓。

  你微仰头注视;我看着你舒散的眉心。

  我想,多年以后,我们依然会以柔软的心,记亿这个每年只能有一次的: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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