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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17】

  这天,广场上有许多人抬起头,朝一座如希腊神庙般的建筑物仰望,建筑物顶上有一座女神雕像,女神手握一把天秤。他们所以这么看,又指指点点,原来是因为女神手持的天秤不知怎么竟不见了。

  有人因此就发表意见了。他说,这天秤,由于这个城市现在要把量度衡改为十进制,所以取了下来,好换一把新的上去。听见的人于是说,原来是这样呵,即四散开去,再告诉别的人由于这样所以那样。

  住在一层大厦顶楼上的有一个人,在这天凌晨不过是四点钟的光景,从外面回来,提着一个大纸袋。当他把纸袋拆开,里面原来是一把天秤。他把那天秤看了一阵,也没有量甚么,即把它挂在墙上的一枚钉上。

  ──也许有点用处

  他说。

  ──也许偏差不会太厉害

  他说。

  这个人住的一层楼,没有房间和客厅的隔别。只见整层楼的内容都由四幅墙裹着,到处都是纸张,堆得比人还要高。

  他也没有床铺,疲倦了,就睡在纸堆上。当他醒来,他整天整晚看纸。纸上有字,有些字合在一起成为诗,有些是散文,有些是小说。睡在纸上的这个人,每天就看诗看散文看小说。

  这一层楼里除了满地是纸外,到处放着一把把的尺,这些尺,表面上看来一模一样,不过,如果拿来量东西,就发现它们是非常不同的了。

  住在大厦顶楼上的人,年纪已经很大,因为年纪已经很大了,所以,头发都白了。虽然头发都白了,但他还是精神奕奕的,他相信他仍可以爬到睡狮山的山顶上去坐坐。这个人,现在已经退休不再工作。他把退休金换了现在住的这层楼。每个月,他还有一份养老金,连同他留下的多年储蓄,对于自己的生活费,他也用不着担忧。

  这个人,本来有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儿子女儿中学毕业之后,他把他们都送到外国去读书,结果呢,一个也不愿意回来。他们有时会寄来照片,有时寄来父亲节的问候卡,问:父亲,你好吗。

  住在大厦顶楼上的人很好。当别的人头发像他一般白,就说:我要不要养点鱼打发日子呢,我要不要种一点花来杀死时间呢。他没有,他不养鱼也不种花。他每天看屋子里的字纸,从早看到晚,有时看得连饭也不吃了,每年两次到医生那里去检查体格也忘掉了。

  他有时会跑到街上去找寻字纸,有甚么好看的字纸没有,他会问。好看的话,即把它们运回家。就算不好看,他也会把它们带回家,就看看到底为甚么不好看。

  他上街时偶然会经过一座花园,即走进去绕一个圈。花园里总有些头发白了的人,坐在公园椅上,呆呆的。真是寂寞了,白头发会说。他匆匆走过。寂寞,他并没有时间寂寞。他忙着去找可以把头埋进去的字纸。

  到街上去找字纸,他同时还会去找各式各样的尺。他总是说,我要找一把准确的尺。许多年了,他一直要找一把理想的尺。尺虽然多,却总有点偏差。

  因此,他屋子里的尺几乎由地板堆到天花板那么高,他还是在找。

  住在大厦顶楼上的这个人,喜欢用尺量字纸,每当他看完一页或者一迭字纸,他即用尺去把它们量一量。他会告诉他的尺,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讲了许多代。于是,尺就去把一代一代量出来,并且把故事中人物的亲属关系逐一量得清清楚楚。有时候,字纸里讲了许多国家,十多个城市,尺也会把国家和城市分别仔细逐一量出来。

  这些尺从表面上看来是一模一样的,其实,它们并不相同。当尺们量起字纸来,个性就显现了。

  譬如说,有一次他看完了一堆字纸,就把尺拿出来量了。他拿了许多尺,因为他知道每把尺都高兴发表尺的意见,他晓得尺不习惯沉默。有一把尺说:字纸里面说许多人长了翅膀飞到月亮上去了,这是超现实主义。

  另一把尺说,显然是宇宙飞船在天空中飞来飞去,这就是科学幻想小说。有一把尺则说,把一件衣服剪了个洞,分明是达达主义。又有一把尺说,把身分证用塑料封起来,可不就是新写实主义了么。另外的一些尺继续说的是:讲许多蚂蚁蜜蜂的是自然主义,在海滩上种花是存在主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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