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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我觉得我们那样子在山岭间工作好像一群伐木者。当一棵树枝被辗锯,大家就喊起来:木──材──。于是,屹立的树自腰际向一边倾侧,如一座山峰一般倒下来了。

  我们没有使甚么倒下,我们竖立。我们不破坏,我们建设。我们在山野田间种植一列一列机械的树木,这些树木也是绿色的,伸展出十条八条弦线般的叶子。这些树,替前面那些荒凉的小村带来外面的消息,带来远方的声音。

  我喜欢这些郊外的新生的树木,我一眼就可以把它们辨认出来了。它们和电灯柱不一样,电灯柱灰,像城市里的街灯。电话柱绿,像田里的菜叶,像山上的树,像平地上的草。

  我们先在地上掘一个深洞,然后合力把铁柱扶直了,种在洞里。我们如伐木一般发一声喊,他们喊的是木材,我们喊的是立正。我们找来沙和水,把带来的英坭混成三合土,倒在铁柱四周空隙的地方。当三合土凝干固结,电话柱即根植在地上了。

  电话柱分别竖立好,不久就涂上墨缘色的油漆,然后,电线即相连起来。在那电线上面,有时会有鸟来休息。有时,电线上挂着断线的风筝。田里的一丛熟了的稻,睁着金黄色的眼睛就说了:

  ──现代的稻草人

  ──长得可真高啊

  下雨的日子,我们照样在一块草坡上种植电话柱,有时,雨下得很大,山洪把泥土冲裂了,我们会暂时到农家里去避雨。农家给我们美丽的蓝花碗喝茶。

  我会取出裤袋里塞着的一封信来看,信封上的邮票是陌生而又新异的,阿游会告诉我,关于红海和吉达城:

  下午五时船驶入红海,我知道为甚么红海叫红海了,当日落的时候,整个海都是红色的。红海的浅水地带多珊瑚礁,航行指挥图示意在这个地方容易搁浅,夜不能航。

  吉达城一边临海,一边背着沙漠,船经过海岸,看得见山,从空中的水蒸气里隐隐有车辆行动的幻影,天气很热。这里的人信仰回教,他们禁酒,海关的人上来把船上的酒库封了。

  船载了糖到这里来。我们用船上的起重机把糖吊到码头的堤岸上,每一次吊五包,每一包重一百斤。工作进行得很慢。码头上没有起重机,他们用人力运货,每人抬一包糖运上货车,货车都很残旧。

  工人们早上七点来开工,事实上是九时才投入工作。在早上八点,或者午后四时,日出日落,吉达城的人放下正在做的任何工作,朝东跪下,伏在地面,口中念念有词。他们每天这样拜四次。

  中午很热,晚上寒凉。女人都幪着脸。这里没有戏院,没有运动场,也没有街灯,到处是泥路,城郊是沙漠。到郊外的公共车辆黄绿双色,车顶上有行李架。我没有坐车,我骑骆驼。骑骆驼是骑在颈上,单峰的骆驼很难骑。骆驼的气味酸,凶的骆驼会咬人,我们每人在身上围了三幅长布。我用红巾围着身体,白巾围了头,蓝巾围手和项颈。骆驼的项颈挂着响铃,坐垫如一张地毡,绣满花,垂下彩色的绒球。

  在这里,任何人可以拿着钱币走来走去,没有人偷钱抢钱。偷抢钱币的刑罚是:斩手。

  苏彝士运河上游遭过飞机轰炸,河道上有二十多艘船沉没或搁浅着。水涨的时候看见桅杆,水退的时候,看得见船身厚厚的锈。战争在这些船上烙下印记了。

  ──我城怎么了呢

  阿游问。

  这一回:机器

  ──拆开了电话

  ──能把它装起来么

  工程师问。

  ──把线路分散

  ──能重新连接起来么

  工程师问。

  每到一个时期,工程师就会问我们学会些甚么了,他会看我们对电话的认识有多深,看我们的程度。有时,他会继续再告诉我们一些,或者,决定要不要派我们到荷塘去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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