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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16】

  下午二时

  瑜坐在驾驶座旁边。这是一辆白色的车。车内没有音乐。她看见他把车子驾驶得很慢,行走得这么慢的车子,慢得像散步。

  车子走不了多远,即在红灯前面停下来。在一盏红灯与另一盏红灯之间,排列的车如屋顶的天线。一些不耐烦的车,不断吼叫着。街上的车辆比以前更多了。行人也比以前增加了几倍。当瑜在车内坐着,她看见黑白斑马线上的人群,如西部电影里的牛群。

  车子朝郊外驶去。路的两边,一边是海,一边是山。他们谁也没有说甚么话,只看着地面上不时出现的一条白线,和一支箭嘴的符号,迎面飞来。当车子沿着白线行驶,他们忽然以为这些白线是在引领他们到一个目的地去。不过,白线断断续续,有时甚至消失了就不再出现。这些白线不外是交通的标志,并不能带他们到甚么地方。有时,白线的末端是分叉的箭嘴,朝哪一个方向走还得由他们自己选择。

  他们来到郊外,经过一片连绵的草坡。车从草坡间穿过,抵达一间白色的平房。在房子的对面,沿途上列着一些车。有些人正在路上步行。

  把车泊好后,他们一起从车上下来。他们把车门掩上,并没有下锁。然后,他们横过屋前的柏油地,走进白色的屋子。

  人物:若干

  屋内的一张桌前有几个人,他们都穿着蓝得明洁舒爽的制服。在他们的前面,是一些白色的表格。到这里来的人,都取了表格,坐到一边去填写。

  当他们进来后,室内疏落地坐着一些人,他取了两份表格,和她一起坐在一边。他们在纸上填上自己的姓名、性别、地址、籍贯、以及一切有关他们的过往纪录。当他们把表格填好,即去把纸交给坐着的职员。

  他们听见盖印的声音,以及钢笔沾了墨水书写时的吱吱声。室内很静。职员们不久即把数据登记完成了。于是,他们把带来那牛皮纸袋里的物事逐一取出来,交给对方。

  纸袋内有他们的身份证、护照、出生纸、银行存折。并且有两张蓝色的提款单,已经签上了银码和名字。纸袋内还有别的纸,都是一些证件,看得见上面有照相和签名。瑜从纸袋内还倒出一条门匙。他把口袋内的的车匙掏出来,和门匙并放在一起。

  他们把纸袋交出之后,职员们又一一登记了。现在,他们变成两个身份很特别的人。他们不再有出生证明书。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呢。就说是一三〇九年吧。就说是三九一八年吧。有甚么分别呢。

  他们不再有身份证明书。你是哪一个城市的人呢,你是哪一个国家的国民呢。而这也显得不重要了。他们亦不再有护照。你们不能到别的地方去,你们不能自由进出别的城市。他们,他们如今要去的地方,并不需要护照。

  瑜看着他。她认识他的。并不需要身份证明书,并不需要出生证明书。不需要凭借任何一种证件,即使把他藏在一个布袋里,她也可以把他辨认出来。

  他觉得他们如今是一种空气,舒服而轻盈。于是,他们进入另外的一间室,从一扇门走过去。那边的室内并没有太多的人,当他们接触着视线,彼此投以微笑。人们正排着队,在一个角落上,有一名护士在他们的手臂上用药棉擦过火酒,然后,给他们注射一些针药。

  在另外的一张桌上,坐着一名医生,接受过医药注射的人,会拿着一张纸到医生面前来。他在纸上签一个名字,盖上圆形的蓝色印妃。这张纸,每个人把背面的一层撕掉,朝衣襟上一按,即贴在衣服上了。

  他们从这室通往外面的另一扇门出来,门外是一片宽阔的草地。从这边到那边,到处都是青葱的草坡。远远有一些人在山坡附近走动。

  他用手触抚一下臂上的针口,觉得有一点点麻痹,而她,从光线幽暗的室内走出来,碰见了猛烈刺眼的阳光,即伸手遮住了前额,然后,他们朝有人走动的方向走去。斜坡的那面,有许多胶质的透明椅,如一个个大的皮球,在白日底下,闪砾着各种斑点、条纹的图案和鲜艳明朗的颜色。

  有一群年轻人正在唱民歌,声音异常地柔和,却带着苍凉的味道。这是一片非常美丽的草坡,经过仔细剪栽灌溉的草地,如一幅织绣优美的地毡。因此,走了没有多久,他们即在草地上坐下来。

  这一回:狗

  今天,我们又去修理电话了。我们站在一扇铁闸外面按门铃,里面忽然有一只狗火火地吠起来。门开的时候,屋内的一个人,把两只斗鸡眼睛架在一条横链上面。我们于是问他,你们是不是给我们作过报告,说电话坏了呢,我们来修理了。于是,麦快乐把证件掏出来给他看过。

  有斗鸡眼睛的一个人把铁链解了,打开门,轰轰地拉开铁闸。一只硕大的黑狗,面孔像一只脸盆也似的,站在门口,又火火地吠起来。我们于是站在门外不动,指指这坏脾气的家伙。狗主人说:这狗不会咬人的,这狗乖的,进来吧。我们即进去了。

  麦快乐先踏进门去,当他站在门内,坏脾气狗围着他打了一个转,对他嗅了一嗅,两嗅,三嗅,忽然张开大口狠狠一咬。麦快乐哗哗地喊起来,血从腿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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