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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悠匆匆把布衫浸了浸,即把它们冲干净。她把衣服挂在厨房唯一的窗框边,那里有一条横木,就是为了悬挂滴水的衣物而特别钉就的。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到了使用石油气的钟点,悠悠必须把衣服取下来,改挂到洗手间里去。湿衣服在滴水的过渡时期,令人煞费思量呵。

  正在作着牌戏的人决定这个晚上不要煮饭,星期天仍要煮饭是一件扫兴的事。他们一致通过了待会儿煮一种叫“三分钟”的纸包面吃,这样决定了之后,他们又不折不挠地继续牌戏。

  站在厨房里的悠悠,站在窗前,站在湿衣服让出来的一点空隙里(站在湿衣服让出来的一点空隙里,又不是湿衣服的错)。她看见楼下是一列铅皮铁盖搭的屋顶,闪着一种烫热的光。有一块铅皮铁上,晒着一屋顶的橘子皮,每一块都翻开了白肚子,远看过去,好像一颗颗的椰菜花。一棵长在墙缝里的树,似是叶面上伏满了灰尘(似是叶面上伏满了灰尘,又不是灰尘的错)。有时候,屋顶上面会有猫上来舒展一下;此刻,猫是不会上来的了。屋顶上有的只是一把把奇异的梳子,它们整齐地并列着,朝着同一的方向,伸出它们的巨齿。从此,年轻的候鸟们,可以独自到南方来了吧。

  如果在晚上,悠悠可以见到远一点的楼宇,亮着灯盏颜色的蓝绿红黄。红黄的或许是电灯,蓝绿青白的说不定是光管。有些窗孔并没有颜色,它们要点的也许是月光。

  在楼宇的背后,到了夜晚,或者是遇到天色不出色的白天,有一盏红色的讯号灯,会悬在楼宇的顶上,闪亮的次数几乎和脉搏完全相同,它告诉头顶上穿梭的航机说:

  ──我是一座山

  航机投给它的,却是漫天的噪音(航机投给它的,却是漫天的噪音,又不是噪音的错)。

  【3】

  他们带来十个竹箩,每个都有四个垃圾桶那么大。他们带来的还有好几捆布条绳,和一大堆颜色混淆不清形态暧昧的旧帆布。他们还带来他们的手和他们的肩,他们的脚和他们的全部随意肌。

  他们都来帮助我搬家。我说搬吧。我以为他们把我的家双手一抱,就搬到我要搬去的地方了。他们却对我摇摇头。搬家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当然要问了。来和我们一起做体操吧,他们说。于是我和他们一起做,我果然知道了。

  搬家就是:把碗碟杯匙,一只只,用软的纸或旧报纸隔离着分别包起来,变成很神秘的一团不知算是甚么事物的事物,又喊不出一个样貌的名堂,之后,放在一个胶桶里。胶桶里面四周要垫些毛巾,垫袜子也可以。那个桶,本来是预备三级制水时盛食水烧饭用的,碰到无端特别储水的季节,桶可以盛放大米,也可以改作垃圾桶,悉随桶主的发落。

  搬家就是:把衣橱里的一部分大衣,每条两斤重的牛仔裤,拿出来,裹进一幅大床单的腹部,打一个结。我打的是平结。床上的枕头、毛毡、棉被则卷起来,卷作一头水牛躯干的大小圆阔,用一条绳,牢牢捆扎结实。

  厨房里的锅、铲、筷子、水壶、面饼、粉丝、草菇、姜、蜜枣、冰糖、蒜头、腐竹、纸包菜汤,都搬出来,堆在一起,放进他们带来的箩里。并且把毛巾、牙刷、牙膏、洗头水、圆镜、风筒,连同温度计、红汞水、碘酒、消毒膏布,也放进他们带来的箩里。

  以及,把最难看的、最琐碎的、最奇怪的、最鸡肋的、最不复记忆起的事物翻出来,也放进他们带来的箩里。这方面,包括了鞋盒。噢,怎么会有二十六个这么多呢。我们每个人好像只有两双鞋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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