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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甚么也没有说。

  这是一个星期天。星期天和星期任何天一样,循例会发生各式各样的事,有的甚新鲜,有的仍然极为古老。这天,发生的是一件古老的事。这天一早,母亲的眼睛已经红得像西红柿,且肿成南瓜模样。在她旁边,围立着或七或八个妇人,一起递出肥瘦长短不一,亦左右不一的,白手,从各个方向伸前来,扶协着她。她们各穿黑色的长袍,所以,她们的手才显著地白了起来。不过,其中偶然也有一两只手,红艳些指甲色。这群穿黑袍的人,除了双手显得异常鲜明外,比较特别的,是她们亦都露出一个个可被识别易于辨认的头脸。

  平时,此群头脸喜欢躲在家里的照片本子里。那本子,新的时候是扁的,现在却几几乎变作了橄榄球,若是不小心拿出来看,会从里边掉出一堆脸来:有的脸会在吃饼的节日,和圆月一起出现一个傍晚,又或是在橙只与酒瓶、糖罐和甜食互相传递的新年,出现在红封包的背后。这天却是例外地一起出现了,又一齐穿了看来不差其实绝不适体的黑袍,伸出两只白了起来的手,同时展晃在母亲的身前身后,且正小心翼翼着哩。

  在我对面,站立着另外的一列黑袍,在那些黑布的篷顶上,有三张奇异的脸,一律如莲藕。有一张脸(悲叹介)正在努力诠释脸后的感情,所以,眼睛已经闭了起来,左眉毛和右眉毛贴得紧之又紧。另一张脸(凄怆介)也不知是上面的嘴巴还是鼻子,在调节着空气。还有一张脸(苦楚介)只让别人看得见两只红了的耳朵,因为其它的脸的部分,包括了眼镜在内,恰恰都给一条蓝底子印着小白花朵的手帕盖住了。在这三张脸的旁边,远一点的场所,站着我姨悠悠独个子。后来,我看清楚一点,才晓得她身边还站着我妹阿发。我姨悠悠站成一个垂头丧气的稻草人的姿态,站在一堆石头上。她闭着嘴巴,闭得很是紧。我妹阿发捉住她长袍的一边衩,把头埋进衣褶里。偶然,她会露出额角和项颈,如一头松鼠。她手里握着的纸巾,已经捏成了破絮的光景,不时按在嘴巴上,过一阵,又按在鼻子上。

  我自家站在几条粗草绳的旁边。粗草绳本来躺在我脚下鞋跟后面一动不动,不过,前面忽然有人把它们一扯,它们赶忙如水蛇一般游走了。前面的人比较多,有个大个子,看来如兵官,或者是打仗的时候当过排长也说不定(指手画足介),正在发施号令。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人姓甚名谁。在他的背后,是一堆头,头的里边是脑,这些头及脑,我也是不认识的。只是所有的来人都极有礼数,又衣着整齐,彷佛是约定了一起来参加重要的彩排。是了,彩排的时间着实是久了一点,因此,有个头发比他旁边的人稀些的人,先行打了个呵欠,随着移动左手,做了以下顺序的三个动作:

  一、把手朝面前迅速一伸

  二、把臂弯见礼式一屈

  三、把眼珠子凝定手腕上

  这天,发生的古老的事,是一件和棺材有关的事。当有人把眼关注腕表时,一个棺材正打从石级上给抬了上来。粗草绳和棺木,说那么熟练就有那么熟练地,被建造成升降机的架构。绳的肌理和木的肌理,聚合得异常投契,颜色也调了协。这时,有很很多人伤风了。

  ──那么就再见了呵

  我说。

  ──就再见了呵

  我说。当我这么说了之后,我才知道我在回家之后必须找一颗“漂亮糖”吃。“漂亮糖”是我家常备的感冒药之一的名字。这时,母亲接过一束用玻璃纸裹着的新鲜花,把它放在升降机的顶层。那些花乘搭了这个特别的升降机后,随即按了个B字。

  这天的天气晴朗,太阳老早即照了个丽亮。太阳照着围墙里游泳池中一匹浮马的黄白斑条纹。太阳照着山顶圆亭对面一堆垃圾上的一只汽水瓶。太阳照着一朵绵羊云旁边一架飞机的尾巴。天气晴朗的早晨,太阳即喜欢做此等的事。花们乘搭升降机的时候,太阳也照在花朵外层的玻璃纸上,结成蝴蝶形的一条银白泛光的丝带因此发射了不少的箭雨,着实刺了各人一眼。后来,箭发完了,花瓣亦落入阴影之中,花上的笑容,自然也没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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