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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6)


  小弟和我一起在泳池中游泳,他游得很好,我们两个人都像鱼。能够回到水里来最多么好呢。整个冬天,我没有游泳过,整个冬天,我是那么地疲乏,仿佛我竟是一条已经枯死了的鱼了。(而无论早晚,你必得参与草之建设。)但我并没有枯死,如今我在水中游泳,有一种说不出的欣喜,我缓缓地游着游着,让暖洋洋懒洋洋的水包容我的躯体,让暖洋洋懒洋洋的阳光落在我的背脊,我是那么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小弟一直游在我的身边,仿佛那时候,楚也一直浮游在我的身边,我们一直朝海的远方游出去,一直游出去,我们可以游得很远很远,然后我们游回来躺在按滩上晒太阳,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昨天晚上,我的丈夫陪我去听音乐,他所以为我选购了音乐会的入场券,必定是因为在这些日子里,他终于惊觉我着实是大静寂了。每个星期,总有若干个晚上,他和他的朋友在我们家里打牌,他们是热闹的,那么的兴高采烈,从傍晚一直围聚到深夜,而我,坐在一边,默默地编织一件永远也不愿意完成的毛衣,不时为他们换一杯新鲜的热茶。(把人生仅仅比作番石榴的朋友未免太简单了一点吧。)编织毛衣的时候,我不禁要想,我今年已经三十多岁了,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我仍要再活三十多年,我生命的路途不是已经走了一半么?在以后的岁月中,我就这样的默默地编织毛衣,为我丈夫的朋友端茶倒水么,但我却希望我的丈夫和他的朋友到我们家来不停地打牌,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和我的丈夫又有什么话可以相对晤谈呢,除了打牌的日子,我和丈夫也只能对着一个喋喋不休的电视机罢了。

  听音乐。我的丈夫订购了音乐会的入场券,我并不知道他订的是哪一场。当我问起会是什么节目的时候,他只说:是贝多芬吧。你喜欢贝多芬,是吗?他其实是不懂得音乐的,对于音乐,他也不投入,我想,如果可以选择。他一定宁愿留在家中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打牌。昨天的音乐会,第一个项目是贝多芬的《艾格蒙序曲》,这位十六世纪的荷兰伯爵.为了挺身反抗西班牙统治者阿尔伯公爵的残暴镇压而道处死,他的爱人克蕾坦知道了就自杀了。艾格蒙在囚狱中梦见了异象:一个仿若克蕾坦的人,将胜利的花冠放在他的头上。(啊,花朵们,我的心中藏着谁的歌,谁的心中藏着我的歌。)当序曲中的《胜利交响乐》重现的时候,我看见我的丈夫打了一个呵欠。

  我不知道是我的丈夫的呵欠还是莫扎特的《降B调钢琴协奏曲》使我感到哀伤,也许它们是互为因果的。莫扎特的那首钢琴协奏曲在一开始的第一个乐章就把我带到了遥远荒僻的领域。

  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是我一直喜爱的,因为那是一段诚挚感人的音乐。是走向灵魂深处的一个哀伤忧郁的旅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想起我这一年来的种种遭遇,我觉得我其实是一个有灵魂的人,但我的灵魂为什么愈来愈远了呢,一而这大概就是我感到哀伤忧郁的缘故了。莫扎特钢琴协奏曲的第三乐章是轻快话没的回旋曲,与上一两个乐章对比,有一种讽刺的味道,这难道不是我目前生活的写照吗?我如今生活得那么安逸平静,但我却是那么的不快乐,简直就是一个讽刺了。

  中场休息的时候,我的丈夫如释重负地到大堂去喝一杯酒,我在人丛中一眼就瞥见了楚,站在节目预告板的分侧。我知道如果他来了,他必定全站在那里的,因为在过往的日子里,我们只要约好了一同看歌剧或者听音乐,我们必定会在那里彼此等待。楚看见我的时候,对我微微一笑,然后很快地收敛了他的笑容,他这样做,当然是由于我的丈夫在我身边的缘故。他比我上次见他的时候瘦了许多,这使我感到很难过,但我能够做些什么呢,我是无能为力的。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风衣,那是一件美丽温暖的风衣,因为我穿过,所以我知道。(斑鸠在远方唱着,我的梦坐在桦树上。)

  “鱼姑娘,你一定是着了凉了。”

  从音乐会出来,天色已晚,我在大堂上仍看见楚,他的视线默默地追随着我,直至我步出会场的大门。他没有再对我微笑,只是默默地凝视着我。离开了玻璃门,我也把他失却了。(斑鸠在远方唱着,梦从桦树上跌下来。)我的丈夫和我一起上停车场去取车子,站在空旷的广场上,我抬起头来看见天上有一弯曲曲的新月。我的丈夫看见我呆呆地仰望天空,说道。是要下雨了吗,我们还是快些走吧。唉,这样的一个人就是我的丈夫了。

  “给你猜一个灯谜吧。”

  楚说。

  “新月。一句著名的唐诗。”

  楚说。

  “解铃吗?”

  我说。

  “很容易猜的吗?”

  我说。(轻轻思量,美丽的咸阳。)

  贝多芬的乐曲,该是只应天上有的吧。月亮,一弯曲曲的新月,那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了。早一些日子,我站在浴室的镜子面前拨下了一根白发,我的丈夫说,我明天去买一盒何首乌回来给你,吃了何首乌,头发就会又黑又亮的了。我的丈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了。楚难道没有发现我头上出现了一条白发么,但他说:白色是美丽的。买一盒何首乌,那就是我的丈夫了。

  我的丈夫。他如今就坐在泳池的旁边,那些财经的消息是如何迷慑他的心神呀。(晚报之必要,穿法兰绒裤之必要,马票之必要,自证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报纸遮着他的头脸,我只能看见他皙白的双足。坐在白铁草地椅上的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吗,我觉得我其实是不认识他的,我辨认不出他的声音,不熟悉他的步伐,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仔细地观看过他的手,也不曾注视过他五官的模样,我不知道他戴什么样的手表,是不是石英自动,有没有星期日历?我甚至不能立刻说出来,我的丈夫究竟戴不戴眼镜。而在这个世界上,我将要继续和这样的一个人生活许多年吗?(整整的一生是多么地、多么的长啊。)我难道不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挪么,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在社会上做了那么多年的事,目击了那么多的人生百态,究党学到了些什么呢,为什么我会变成我目前的样子呢,

  只有游泳是好的。游泳真是奇异的经验,我觉得我非常愉快,游过泳池侧的时候,哗哗的水流从地边的孔道中汇流出来,仿佛那也是贝多芬的乐章,簧管呀、长号呀,不停地演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人类终能战胜命运。我每天睁开眼睛竟要对自己说:鼓起勇气,振作起来,我真正的勇气又在哪里?

  我是鱼,我是鱼。水流那样地冲击我,我知道我是鱼。鱼的感觉忽然回来了。我想我知道我该怎样做一条活泼的鱼了。

  楚不是说过:你是鱼,好活泼的一条鱼。是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的鱼。是的,我是鱼,我为什么要做一条过河泣的枯鱼呢。

  我从泳池中出来,阳光遍洒在我的肩上、发上,我觉得我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快的感觉。稍后,我的丈夫将和我的弟弟一起去看运动鞋,他们还要在这里逗留许多的时光。而我,我可以走了。我的弟弟把水泼洒在我丈夫的身上,他放下报纸,才看见我已经从泳池中出来.

  “你要走了吗?”

  他说。

  “是的,我要走了。”

  我说。

  我的声音变得清晰明朗,连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整个冬天,我的声音一直沙哑,我的喉咙粗糙,我的嗓子模糊不清,但我的声音已经清亮,我的感冒,我的感冒已经痊愈了吗?

  不过是十多分钟之后,我竟轻快地回到我的家里了,不,我不是回到我的家里,我是回到了我的丈夫家里,这是我丈夫的家。屋子里的桌子、椅子、衣橱、地板、天花板,都是属于我的丈夫的,这个家是我的丈夫的家。在我的丈夫的家里,我是空无一物的,我所有的,只是楚曾经写给我的许多许多的信,感情真挚的情,只有那些信才是属于我的,我从我父母的家里把它们带来,放在一个旅行袋里,如今,我要带走的,只是这个旅行袋,而我所以再要到这所屋子里来一次,也只是为了这个旅行袋而已。(不管永恒在谁家梁上做巢,安安静静接受这些不许吵闹。)

  挽着一个旅行袋站在街上,我要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但我总有地方可以去,我如今是个自由自在、清新愉快的一个人了。我沿着长街漫走,我的步伐轻松而活泼,我想我还可以一面走路一面唱歌。前面为什么那么热闹呢?啊,我记起来了,前面是一座球场,我听到一片扩散的欢呼声,人们正在看足球呢,人们那么兴高采烈。我何不也去看一场足球呢,我有的是时间。让我就这样子,挽着我的一个旅行袋,去看一场足球吧。(可曾瞧见阵雨打湿了树叶与草么,要做草与叶,或是做阵雨,随你的意。)啊啊,让我就这样子,挽着我的一个胖胖的旅行袋,先去看一场足球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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