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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1)


  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子,其实是不适宜和任何人恋爱的。但我和夏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今日这样的地步,使我自己也感到吃惊。我想,我所以能陷入目前的不可自拔的处境,完全是由于命运对我作了残酷的摆布,对于命运;我是没有办法反击的。听人家说,当你真的喜欢一个人,只要静静地坐在一个角落,看看他即使是非常随意的一个微笑,你也会忽然地感到魂飞晚散。对于夏,我的感觉正是这样。所以,当夏问我“你喜欢我吗”的时候,我就毫无保留地表达了我的感情。

  我是一个不懂得保护自己的人,我的举止和言语,都会使我永远成为别人的笑柄。和夏一起坐在咖啡室里的时候,我看来是那么地快乐,但我的心中充满隐忧,我其实是极度地不快乐的,因为我已经预知命运会把我带到什么地方,而那完全是由于我的过错。一开始的时候。我就不应该答应和夏一起到远方去探望一位久别的同学,而后来,我又没有拒绝和他一起经常看电影。对于这些事情,后悔已经太迟了,而事实上,后悔或者不后悔,分别也变得不太重要。此刻我坐在咖啡室的一角等夏,我答应了带他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参观。而一切又将在那个时刻结束。

  当我和夏认识的那个时候,我已经从学校里出来很久了,所以当夏问我是在做事了吗?我就说我已经出外工作许多年了。

  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他问。

  替人化妆。

  我说。

  啊,是化妆。

  他说。

  但你的脸却是那么朴素。

  他说。

  他说他是一个不喜欢女子化妆的人,他喜欢朴素的脸容。他所以注意到我的脸上没有任何的化妆,我想,并不是由于我对他的询问提出了答案而引起了联想,而是由于我的脸比一般的人都显得苍白、我的手也是这样。我的双手和我的脸都比一般人要显得苍白。这是我的工作造成的后果。我知道当我把我的职业说出来的时候,夏就像我曾经有过其他的每一个朋友一般直接地误解了我的意思。在他的想象中,我的工作是一种为了美化一般女子的容貌的工作,譬如,在婚礼的节日上,为将出嫁的新娘端丽她们的颜面,所以,当我说我的工作并没有假期,即使是星期天也常常是忙碌的,他就更加信以为真了。星期天或者假日总有那么多的新娘。但我的工作并非为新娘化妆。我的工作是为那些已经没有了生命的人作最后的修饰。使他们在将离人世的最后,刻显得心平气和与温柔。

  在过往的日子里,我也曾经把我的职业对我的朋友提及,当他们稍有误会时我立刻加以更正辩析,让他们了解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我的诚实使我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朋友,是我使他们害怕了,仿佛坐在他们对面喝着咖啡的我竟也是他们心目中恐惧的幽灵了。这我是不怪他们的。对于生命中不可知的神秘面我们天生就有原始的胆怯。我没有在对夏的问题提出答案时加以解释,一则是由于我怕他也会因此惊俱,我是不可以再由于自己的奇异职业而使我周遭的朋友感到不安,这样我将更不能原谅我自己;其次,是由于我原是一个不懂得表达自己的意思的人,长期以来,我习惯了保持沉默。

  但你的脸却是那么朴素。

  他说。

  当夏这样说的时候,我已经知道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感情路上不祥的预兆了。但那时候,夏是那么地快乐,因为我是一个不为自己化妆的女子而快乐,但我的心中充满了忧愁。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谁将是为我的睑化妆的一个人,会是怡芬姑母吗?我和怡芬姑母一样,我们共同的愿望仍是在我们有生之年,不要为我们自己至爱的亲人化妆。我不知道在不祥的预兆跃升之后,我为什么继续和夏一起常常漫游,也许,我毕竟是一个人,我是没有能力控制自己而终于一步一步走向命运所指引我走的道路上去;其实,对于我的种种行为,我自己也无法作一个合理的解释,因为人难道不是这样子吗?人的行为有许多都是令人莫名其妙的。

  我可以参观你的工作吗?

  夏问。

  应该没有问题。

  我说。

  她们会介意吗?

  他问。

  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介意的。

  我说。

  夏所以说要参观一下我的工作,是因为那个星期日的早上我必须回到我的工作的地方去工作,而他在这个日子里并没有任何的事情可以做。他说他愿意陪我上我工作的地方,既然去了,为什么不留下来看看呢。他说他想看那些新娘和送嫁的女子们热闹的情形,也想看看我怎样把她们打扮得花容月貌,或者化丑为妍。我毫不考虑地答应了。我知道命运已经把我带向起步的白线前面,而这注定是会发生的事情,所以,我在一间小小的咖啡室里等夏来。然后我们一起到我工作的地方去。到了那个地方,一切就会明白了。夏就会知道他一直以为是我为他而洒的香水,其实不过是附在我身体上的防腐剂的气味罢了;他也会知道,我常常穿素白的衣服,并不是因为这是我特意追求纯洁的表征,而是为了方便出入我工作的那个地方。附在我身上的一种奇异的药水气味,已经在我的躯体上蚀骨了,我曾经用过种种的方法把它们洗涤清洁都无法把它们驱除,直到后来,我终于放弃了我的努力,我甚至不再闻得那股特殊的气息,夏却是一无所知的,他曾经对我说:你用的是多么奇特的一种香水。但一切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我一直是一名能够修理一个典雅发型的技师,我也是个能束一个美丽出色的领结的巧手,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看我的双手,它们曾为多少沉默不语的人修剪过发髭,又为多少严肃庄重的颈项整理过他们的领结。这双手,夏能容忍我为他理发吗?能容忍我为他细心打一条领带吗?这样的一双手,本来是温暖的,但在人们的眼中已经变成冰冷,这样的一双手,本来是可以怀抱新生的婴儿的,但在人们的眼中已经成为安抚骷髅的白骨了。

  怡芬姑母把她的技艺传授给我,也许有甚多的理由,人们从她平日的言谈中可以探测得清清楚楚。不错,像这般的一种技艺,是一生一世也不怕失业的一种技艺,而且收入甚丰,像我这样一个读书不多,知识程度低的女子,有什么能力到这个狼吞虎咽、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去和别的人竞争呢。

  怡芬姑母把她的毕生绝学传授给我,完全是因为我是她的亲侄女儿的缘故。她工作的时候,从来不让任何一个人参观,直到她正式的收我为她的门徒,才让我追随她的左右,跟着她一点一点地学习,即便独自对着赤裸而冰冷的尸体也不觉得害怕。甚至那些碎裂得四分五散的部分、爆裂的头颅,我已学会了把它们拼凑缝接起来,仿佛这不过是在制作一件戏服。我从小失去父母,由怡芬姑母把我抚养长大。奇怪的是,我终于渐渐地变得愈来愈像我的姑母,甚至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苍白的手脸,她步行时慢吞吞的姿态,我都愈来愈像她。有时候我不禁感到怀疑,我究竟是不是我自己,我或者竟是另外的一个怡芬姑母,我们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我就是怡芬姑母的一个延续。

  从今以后,你将不愁衣食了。

  怡芬姑母说。

  你也不必像别的女子那般,要靠别的人来养活你了。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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