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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不断记


  一切烦恼的起源,不外是由于对某一件事物过分的注意罢了。这个道理,我是绝对明白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我能够和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人与物相处得平静无事,完全因为我已经不企图去了解任何一个人,也不对任何事物作最起码的关注。我这样做,仍是依循经验的指引,类此的经验,我是数也数不尽的。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若是我过分注意了我居住地方天花板上的一个角落,那么,我会发现在墙角与墙角的交接处竟无声无息地凝聚了一道道袅袅的灰尘条子,而这样,我就不得不手提接驳好了的竹管与铁条之类瘦削身段物体去进行一次积极的打扫;这样的工作必定会花掉我假日下午的良辰美景。使我不能够到郊野去散步远足好为我的肺腔沐浴;再说,实行一次清理墙角尘埃的壮举,必定使我的双肩疲乏得有如参加过一场剧烈的网球比赛,这样,我在第二天上班时就不能轻松地埋头我的工作了。

  那一次,我不过对我的古老冰箱作了过分的注意,就发现我原来不得不融雪了,于是我被逼放弃了我正在阅读一册小说的乐趣,忙碌于把冰箱中的一切蔬果、肉食及饮品挪移出来,顺便用抹布把冰箱的内内外外来一次彻底的清理,并且忠诚地守候在冰箱面前,把逐渐融化的冷水和小冰块一盒子一盒子小心翼翼地端到厨房去倾倒;清洁冰箱的时候,我当然发现到我那古老的冰箱着实冒了不少汗,仿佛我在北国冰天雪地之中清晨起来看见窗上的冰花,在在阳光下渐渐变形,终于解体为一道道涓涓的细流;我古老的冰箱且会呻吟,常常如同我的一个洗衣机那般,在干衣时发出阵阵狂热的震慄。

  所有这些征象,都使我不得不展开一次明智的思考:或者,我是应该更换一个冰箱了。如果能够换置一个自动融雪的冰箱,我岂不是可以减少许多不必要的搬运冰水的工作,得回不少完全属于我的珍贵时光,做我喜好做的事情?要知道,我是一个每星期必须工作四十四个小时的人,当我下班回家休息,我必定已经十分疲怠了,工作总是令人倦乏的。在我空闲的时间内,我一直希望能够安详悠然地听一阵我喜爱的唱片,或者到外面去和三数知己一起喝喝咖啡,若是我对四周的一切事物过分注意,那么我将不可能拥有即使是只属于我的半小时,也将永无宁日地成为我的环境的奴隶。为了争取更多的闲暇,我渐渐习惯了不再过分注意身边的一切事物了,尤其是那些和我日夕相对的桌椅橱柜,旁及所有的杯碗瓶罐等等,一旦集中了我的注意来关怀它们,它们准会把我折磨得不成样子。所以,我为什么好端端地要俯下身子去看看床底下究竟还有没有别的鞋子呢。虽然,我估计我其实尚有几双可穿的鞋子,但我还是每天穿同样的那双扔在眼前的鞋子就算了。我的决定是:我大可以把这双每天穿的鞋子穿破,然后才去找寻另一双。

  事实上,我完全明白了找寻另外一双鞋子时将会遇上怎样的情况、过程和后果,那不外是这样的事情:当我俯下身子用一把雨伞到床底下去把一个鞋盒打捞出来,我必定发现这个鞋盒早已布满了灰尘;而我的雨伞,因为我这么地把它划进床底下去钩锁鞋盒出来,不可避免地也染满了尘埃,而且带出一堆在尘埃中不知如何同时存在的一支毛线织针、一只袜子和一张水费单之类的东西,当我握着一把那么见不得人的雨伞的时候,我是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把雨伞拿到花洒下去冲洗一番了,最低限度我也会只用于毛巾把它约略一抹算数。

  当然,我也可以等待下一个雨天,把伞撑出去,让大自然来洗涤它自己的灰尘。又或者,我还是闭上眼睛,干脆把伞留在床底下算了,甚至把一切由雨伞打捞出来的奇异鱼族也一并回归大海。但这是不类我的个性的,只要我一旦寻找起我的鞋子来,我必定会下定决心打扫一下我的床底下,而因此蔓延我居室的整个地平面,结果,我自己当然也变成一个蓬头垢面的尘埃人了。难道说,到了这个时候,我不该为自己也特别清洗一番?虽然,我在清早起床之后已经淋过一次浴。我想,当我打扫我的居室的时候,我是会为了这种令我筋疲力倦的工作而联想起我其实也应该添置一具吸尘机。

  在这么文明的社会中生存,我居然还要劳动自己的体力去做一件由机器就可轻易办得到的事吗?作为一个人,我们不是应该努力运用我们的脑袋,而不是竭力去消耗我们的劳动力吗?我又不是一头耕牛。再说,我们为什么要发明那么多的东西呢,像电灯、洗衣机、吸尘机、汽车、火车、火箭和太空船,等等?如果有了一具吸尘机,我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使我的居所迅速变得整洁一点了,譬如我的杂物架,我的桌椅和矮柜、茶几,上面也是常常布满灰尘的,不但布满了灰尘,还有蟑螂的出没。所以,我其实还应该选择一个适当的日子,替整所楼房喷上杀虫剂,然后紧闭门窗,自己到外面去吃一顿丰富的午餐,看一出热闹愉快的电影才回家。当然,回家后,我仍得继续洒扫屋子,为蚂蚁收拾残骸——所有这一切的工作,结果都会使我疲于奔命,而我,以我有限的生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就为了无日无夜地去征服和驱逐一批批的灰尘吗?我刚才曾提起我的鞋盒,我是为了要找一双鞋子穿才去把鞋盒从床底下打捞出来的,我已经等到我脚上的一双鞋子已经完全不能再穿了才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行动。我的鞋盒,当我把它发掘出土的时候,除了表层上布满了灰尘之外,盒子或者已经遭受了虫蚁的蛀蚀,鞋盒内的鞋只,也许已经霉烂,甚至经过了鼠辈的飨宴,我结果还不是仍需为我的双脚操心,去买一双鞋子呢,还是再花一段长时间去把旧鞋擦抹修理还原?由于经验的累积,我不断激励、鞭策自己,终于做到了不再对四周的事物过分的注意了,这也是我从来不欢迎任何不相干的人,甚至与我颇熟稔的朋友到我的居所来探访的缘故。据我所知,我所认识的人中,十个有九个,甚至十个之中有十个,都是天生对外界事物或多或少会特别关注的人,他们一旦进入我的住所,就会发现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如何地不符合他们的家居整洁水平。

  譬如,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发卷、唱片、编织中的毛线,以致我必须推开一叠叠的报纸、妇女杂志、花瓶、小摆设之类的东西才容纳得下摆放他们的茶杯;我的浴室的镜子又模糊不清,并且起了蒲公英似的斑点,使他们在相照之下还误以为自己患上了天花。但我是安于我这样的环境的,我与我一家的墙窗桌椅和平相处,感情融洽,因为这么多年来,我过的一直是我认为正确的、不对身边任何琐碎事物过分注意的生活,我觉得十分惬意,而这也是我觉得理该如此的事。我把我的视觉标准调度到一个我认为合适的角度,不论家居或外游,坚持原则,是我的骄傲。我想,我的确要比一般的大多数人要少受外界物质的困扰,譬如,经过百货公司的橱窗时,由于我对身边的任何事物并不过分注意,那些光亮明媚的物体对我就失去了它们的魅力了。我从来不必为一件精致出众的不论是钻戒还是皮裘而感到神魂倾倒,辗转反侧,因此,我的生活可以过得很朴素,这也正是我的愿望。要知道,如果我对一幢西班牙式的别墅并不过分注意。我就不会存有“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个狗窝”的念头,我于是也不必拚命去赚钱,把我美丽自由、无拘无束,逍遥愉快的前半生浪费在分期付款一层楼房这等属于20世纪80年代的荒谬剧上。

  我对其他诸如此类的譬如职业、旅游,婚姻等等的事物也抱同样的态度,这都使我生活得十分舒适。不过,事情也不是一成不变,像我这样一个吃过过分注意身边事物苦头的人,如今又那么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竟也有走出了轨道的时刻,而这,大概也只能归咎于我的星座运程与宇宙太阳系中行星连珠走向的天象有了抵触。我不知道在那个星期日的下午,我为什么忽然要对一只小小的蚂蚁过分关注,我不是一个早已懂得该对一切事物保持适当的距离,采取袖手旁观,绝不投入的态度的人了么,这是我如今仍不明白的事情。我当时是在厨房里剁切一块肉饼,我想做一个馅饼作晚餐,更换一下每天嚼食饭盒的单调食谱。当我切剁肉饼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面对的墙壁上出现了一只小小的黄色蚂蚁。那么小小的一只蚂蚁,依照我平日的视觉水平,我原该看它不见,又依照我的视觉标准,我还该对它视而不理,但那时候,可能是由于整个长长的冬季以来,我已经没有遇见过一只蚂蚁了,我甚至以为我的闭户杀虫法生了效,才使居所中的蚂蚁绝了迹,并且以为我从此可以安枕无忧。蚂蚁出现,使我突然感到又惊又喜,喜的是冬天终于过去了,在这个城市之中,只要冬天一过去,接着而来的就是夏天,夏天是我最喜爱的季节,因为我是一个极端喜好游泳的人;惊的则是,我的闭户杀虫效力已经消失,我不得不设法另作别种更妥善的方法来对付居所之内的这一批批不速之客。我不是早已把我的个性剖析清楚,我原是一个不欢迎访客的隐遁者。或者,当我拿着一把菜刀的时候,我整个人竟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杀戮的欲望也说不定。

  我一面切剁肉饼,一面凝视蚂蚁在我面前昂然漫步,它一直朝磁砖的大戈壁横行,稍后,我又看见另一只蚂蚁反方向而来,蚁们邂逅交谈之后,又各自继续它们独行的长征。渐渐地,我在蚂蚁的丝绸之路上发现了大批的香客,那简直是一队队庞大的骆驼队,这就使我不得不惊慌起来了。蚂蚁雄兵无时无刻无孔不入地侵袭人类的地球,作为一个人,我们必须对外界的种种侵略进行有力的反击,否则,若干年后,人类将何处存身?我放下肉饼,跟随蚂蚁的足迹,追踪到它们基地的入口,那是我厨房的东部,一个碗橱的旁侧,蚂蚁没入橱背就不见了。到了这个时候,我的过失是没能及时反省,我对蚂蚁的注意实在注意得过了分。我极应该在这个重要的时刻立即罢手的,但命运发挥了它特有的一种奇异引力,如同一个密结的网套,把我笼罩。命运的引力比地心吸力不知道要强劲多少倍,我在许多小说家的笔下早遇见过不少类似牛顿的人物,对命运的引力列下不同的见证。没想到,这引力竟也发生在我身上,并且如火如荼地熊熊地燃烧起来。我于是把切剁的肉饼移开,把注意全盘集中到蚂蚁的国度上。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是属于天生好奇心重而又常常庸人自扰的一个人,我所以能够坚持对我的四周事物不过分注意,至少有一半的原动力要归功于我的懒惰。但当好奇心一旦发作,我又陷入无药可救的地步了。我开始在磁砖上挖挖掘掘,然后把纸条布碎塞进洞去,希望从此可以把缝隙闭塞,但我挤进无数的纸条市碎甚至防火用的细砂,仍然没有把缝隙填满,这就使我更加欲罢不能了。我试过用水去浸淹墙洞,并且奇怪地把洗洁精灌注进洞,又努力填塞去污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动用洗洁精及去污粉,仿佛一触及那些粉剂和液沫,一切不受欢迎的无论什么都可从此冰消瓦解。但我要消灭的并不是油腻污迹,而是蚂蚁,这又证明了我其实是一个处事糊涂的人。后来,我还用火去焚烧蚂蚁的巢穴,也没有显著的效果。我没有因此而引起火灾,是我莫大的幸运。到了这个时候,我更应及时罢手了,我何不专心细意地剁切肉饼呢,我不是希望做一个馅饼来作晚餐么,如果那样的话,那个晚上我也不会连任何晚餐也没有着落了。

  事情的结局是这样的:我整个下午就在那里对蚂蚁展开反击战,直到我不停用大锤去敲打那道其实并不坚固的薄墙,而最后,我听见了天翻地覆的巨响。我厨房的墙,连同墙上的碗橱,连同碗橱内的瓶罐盆碟、砂锅面钵,就在我的面前倾塌下来,灰沙扬洒了我一头一脸。待得尘埃微微落定,我忽然发现我竟和在电梯内常常相遇却从不点头从不打招呼的一个邻居面对面了,彼此都露出了一副呆若木鸡的表情。我的邻居充分表现了他爱邻如己的精神,立刻跨进破墙前来扶助我,因为我的双腿都被砖石压在墙下。

  稍后的两个月,我是在疗养院中度过的,脚上打了石膏。我因为这次意外,向公司索取了原该用作旅游的全部假期,并且损失了几个月的薪水,去修补重建厨房的墙壁和碗橱。回家之后,我发现那爱邻如己的邻居,不但是好邻居,还是善牧者,因为他在我家冷僻的角落,顺手牵走了我不少珍贵的羊只。我对我的遭遇作了一次检讨,结论是,这一切的烦恼,只不过由于一开始的时候我对一只小小的蚂蚁作了过分的注意。所以,我再次对自己说:从今以后,必须加倍警醒,为了避免一切烦恼,为了和这个世界上与我共存的任何人或物保持宁静相处,必不可再对身边的事物过分注意。事实上,为什么要去过分注意我们四周的一切事物呢,如果我们过分注意草原,就会发现草原已经枯黄;如果我们过分注意泥土,就会发现泥土已经贫瘠;如果我们过分注意空气,就会发现我们所呼吸的空气其实是经过污染的;如果我们过分注意食水,同样地,我们也会发现食水中充满了无数的细菌,而这样做,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不外是使我们都成为烦恼的傻瓜罢了。所以,我们是不应该对四周的事物过分注意的,尤其是那些看来微不足道的事物,譬如一只小小的蚂蚁。

  (选自《胡子有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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