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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林觉民的《与妻诀别书》,我到现在还会背呢!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泪珠与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静惠加入他,“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吾至爱汝,即此爱汝一念,使吾勇于就死也……”静惠接不下去,徐凯也打住。

  “你背得好熟……”静惠说。

  风从草上吹来,他的头发飘动。他突然坐起来,身体紧绷着,“切·格瓦拉你听过没有?”

  “他是拉丁美洲的游击队领袖,帮卡斯特罗在古巴搞革命。”

  “你怎么知道?”

  “我读MBA时研究过他组织群众的方法。”

  “哇——你们学校真好……那你应该知道,他跟你我一样,是阿根廷一个中产阶级子弟,还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但是他却放弃了医生的优越生活,跑遍拉丁美洲,到处带领农民搞革命。他先在古巴搞,帮助卡斯特罗夺得政权后,又跑到玻利维亚搞,最后被玻利维亚政府逮到,秘密处决。”

  “处决前还把他两只手剁掉。”

  “好悲壮的死法。”

  “你觉得这很浪漫?”静惠问。

  “我觉得革命本身是浪漫的,推翻主流系统,推翻一切习惯,不管是政权、制度,或价值观……”

  “杀人放火,你觉得浪漫?”

  “那要看杀人放火的对象是谁,如果是压迫的独裁者,那是超浪漫的。”

  “我不知道啊,”静惠摇头,“我觉得武力就是不浪漫的,不管目的是什么。就像死刑是不人道的,不管犯了什么罪。”

  “你太妇人之仁了!”

  “你太大男人了!”

  “切·格瓦拉也很大男人啊!有一阵子我还留胡子,就是为了学他,增加一点男人味。”

  “这太幼稚了。”

  “我知道……但是感觉很好。”

  “后来为什么不留了。”

  “有人说我留胡子像同性恋。”

  “你怕别人说你是同性恋,你真是最糟糕的大男人!”

  “那也没什么不好……”

  “我是说对女人很危险!”

  “我是左派没错!我很引以为傲。”

  “但你今天搞广告,最资本主义的东西。还穿Prada。徐凯,你对得起人民吗?”他很认真地说:“每年劳动节,我都放自己一个礼拜的假,去做一些劳力的工作,纪念我们的劳工。”

  “去年劳动节你做了什么?”

  “到香港shopping,呼——两手提得好累——”

  “这就是你现在的海中城堡?不是我要泄你的气,你这海也太浅、城堡也太矮了。”

  他原本用力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又倒到草地上。静惠坐着,双手抱着小腿,侧着头看他。

  “我想开一家店,专门卖果汁,不只是卖现榨柳橙汁那种,而是卖像你这种人不敢喝的,现榨的芒果加草莓加香蕉加凤梨这么复杂的果汁。我连店名都取好了,叫'就是'。”

  “什么意思?”

  “Juice的音译啊!”

  “可是这名字本身有什么意思吗?”

  “没有意思,但你不觉得你会想去一个叫'就是'的店吗?这两个字有一种坚决、自信的口气。你不知道它卖什么,但是它就是要你非来不可。”

  “就是……”

  “我连logo都想好了。”他拿起餐巾纸,先写出“juice”,然后“e”最后的弯角刚好成为“就”左上角的第一点,“是”在“就”下面。“juice”和“就是”成90度的夹角,整个中英文排在一起像一个被咬掉一口的苹果。他把j的头拉长,就变成苹果的枝,也像吸管。

  “怎么样?”

  “我喜欢你把'juice'和'就是'摆在一起,人家看了会念成'就是juice',这不就有意义了吗?”

  “你真的是什么都要讲究意义!”

  “这样不好吗?”

  “当然不会,”徐凯摇摇头,“只是人会变得很累,很胆小……”

  静惠不去想,接着说:“你这家店的特色是什么?”

  “所有的果汁都是室温的,榨完后绝不冰它。”

  “为什么?”

  “果汁加了冰,就像女人化了妆一样,就不真了。”

  徐凯躺在草地上,闭起眼睛,丝毫不理会静惠地睡起来。静惠一个人坐着,原本的潇洒突然变成尴尬。

  “躺下来嘛!”徐凯说。

  “我穿外套,不方便。”

  “那就脱掉啊!”

  静惠没有脱掉,她像洗澡时走进一缸热水,慢慢、试探性地躺下。当颈部碰到草地时,她还用力缩回一下。

  “我还想去爬K2,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到巴基斯坦?”

  “去爬世界第二高峰。”

  “我没有爬过山唉。”

  “我也没有。我们一起锻炼,每天跑步半小时,重量训练半小时。明年,明年这个时候就可以去了。”

  静惠笑一笑,她从来没有遇到任何三十岁以上的人,还有这么多不务正业的想法。从来没有遇到第二次见面的朋友,就在约一年以后的事。

  “打勾勾……”徐凯把右手伸到天空。

  “勾什么?”

  “明年此时一起去。”

  “好,打勾。”

  “盖章……”

  “还要盖章?”

  当然也没有遇过三十岁以上打勾勾盖章的人。

  他们躺着,徐凯闭着眼,他们的头发夹在一起,手盖完章后就握着。徐凯的手机一直响,他关机。

  他们离开公园时已经七点多了。走在路上,下课的高中女生三三两两地走过。徐凯兴奋地叫起来,“你一定是北一女的,对不对?”

  “我不是。我读台南的家齐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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