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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我们不能老在嘈杂的办公室里谈话。于是她就跟我说,电报她会给我发的——加上她建议的那些话,叫吉米马上回电。

  “他的回电一到,我马上就送到你家里去。”她说。

  过了两夜,她来了。我拿起电报进了房间,关上门。我在发抖,然后我的颤抖又消失了。我有一种预感,我根本不需要打开电报知道答复。我知道我的命运,我的劫数,上帝的旨意。

  电报说:“赞美上帝。美国公民吉米·路易的妻子江雯丽(雯妮·路易)的手续已办妥,汇出文件和七百美元。速离。”

  第二天我们去黑市变卖了我的一些金银首饰,然后我和杜阿姨就去办签证。没想到那地方比电报局还糟!人们都挤在一起,口中大喊着,手里挥舞着钞票,冲到前面去打听消息。传闻是一个接着一个。离境的规定在不断变更。要是你回不了中国,得有三个国家担保。我有一个担保国美国,但还得再有两个。那天有人说,有点松动了,或许再有个法国就行了,我记不清了。不管怎么说,我付两百美元买了一个第二国的担保。现在我只要再找一个就行了。第二天我再去,要我的文件。那个男人告诉我,“这个第二国可以担保只是个谣言。很抱歉,现在这谣言已没有了。”这样我就白白丢了两百美元。

  我记不清等了多久才又找到一个第二国,接着再找第三国,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花了两星期。这段时间里,我真是紧张得要命,出了一身疹子,大腿肌肉也开始上下跳动,好像有个小蜘蛛想出来似的。漂亮贝蒂不得不发了许多电报给吉米,说明滞留的原因。最后我的文件总算全办妥了。但我还是需要一条出去的路子。

  我买了三张票。第一张是黑市的机票,在十天后的5月15日飞旧金山的,第二和第三张是合法票,一张是5月27日到香港的,另一张是6月3日到新加坡的。我有三个机会。

  我告诉杜阿姨,不管哪张票留下来了,她都可以去卖掉或用掉。杜阿姨说,以后再说吧。胡兰已经说过她不想离开,她想把孩子生在中国。你也许会认为这是个傻主意,可我知道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生在中国或埋在中国,这是很重要的。胡兰认为,只要有孩子,她总有时间决定去留,没有问题。当然她想错了,她后来费了不少周折。要不我干吗还得帮她呢?

  这样一切都办妥了,只有一件事,这是我干的最后一件傻事,我还想和文福离婚。这是我的骄傲,我不知道干吗老是去不掉这念头。人都要去美国了,干吗不能把一切全忘了?但当时,我认定,不把这最后一件事了结,我心里是永远不会舒坦的。

  我认为我不是在意气用事。我有证明我被错判的文件,我有签证和电报,证明我是吉米·路易的妻子。再说我还有一个计划,一个谨慎的计划。事情就这么进行了。

  王贝蒂发了个急电给文福:“文福先生和太太:今有贵重包裹一个,需您两人签收。请于5月10日下午两点,随带电报和印章到广西路电报局包裹处认领。”

  你想这个贪婪的家伙肯放过这个机会吗?两点钟,他果然准时到了,还带着他的新女人,两人急急忙忙冲过排着的长队。我和胡兰、杜阿姨就站在后面的办公室里瞧着。王贝蒂拿着纸条,转身去找包裹的时候,朝我眨眨眼。她把包裹放在柜台上,要他们在回单上签字。可他刚想签,她猛地把回单抽回,看了一下名字。“文福?”她用一种怀疑的口气说,“好些年前我不是在南京认识你的吗?你不是已经和江雯丽结婚了吗?”

  文福眼睛盯在包裹上。“现在不是了。”他说。

  “那么,这是你的太太吗?”王贝蒂问,看看站在文福身边那个看上去很霸道的胖女人,“我不能把这包裹给任何人,除了文福和他的合法妻子。”

  “这就是我的妻子。”他不耐烦地说,“我已经和那个人离了。”

  “当然,我是他的妻子!”胖女人说,“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向我们提这个问题?”

  这当儿,我冲了出来,杜阿姨和胡兰也跟在后面。“你承认了!”我大吼道,“现在我们有证人了。”这间拥挤的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转过头来张望。

  文福盯住我,好像活见了鬼。

  我把离婚证书递给他签字。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我和文福从1941年起就已经离婚,是在昆明办的。他声明我不是他的妻子,我声明他不是我的丈夫。底下是三个签章:我的、胡兰的、杜阿姨的。

  “你签这儿。”我说。

  那胖女人不高兴见我,我看得出。她说,“你们玩什么花招?”

  “不是花招,”我说,“他签不签,我无所谓。我手头有张法院文件,证明我是被错判的。再过一个星期,我就去美国,做另一个人的妻子了。但没这张纸,你在中国就没有合法地位,你只能做他的小老婆,永远没有地位。”

  电报局里的人全都笑了。这女人气得要命!

  “签了,和她一刀两断吧。”她对文福说。他一动不动,一直没跟我说话,一直用他那副丑态盯着我。但随后他笑了,笑得越来越响,越来越难看。他狂笑着签了字,盖上他的印章。

  他摊开双手说,“好了,一切都了断了。”他把纸递回来,然后他看看四周,管自己一个人笑。那女人哼了一声,抓起柜台上的包裹,两人走了。

  你瞧他的新女人多傻呀!那包裹里装的是我早上捡来的干驴粪蛋。

  就这样,我终于离了婚。你能怪我一定要这个吗?你能为随后发生的事怪我吗?

  他肯定在我们的住处盯了好几个钟头,也许有好几天了,因为他一直等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才敲。我听见有人敲门,我没想到,咳,我真太大意了,我去开了门。他推开门,把我按倒在地上,用枪对准我的脑袋。

  他骂我,说我永远也别想逃出他的手掌,哪怕我跑到天涯海角。他看到我收拾好的箱子,就把它扔到房间对面,我的衣服、车票,还有我的重要文件全掉出来了。他从一个长圆筒里抽出一筒卷起来的纸,拉掉上面缠着的丝线。那就是我的离婚证书,就是这东西使他丢尽了脸。他把它撕得粉碎,告诉我,“现在你就跟以前一样,成了婊子了。”

  他又捡起一张纸,这是你父亲的电报。他怪腔怪调地念了一遍,也把它撕了,还说吉米的诺言就像空气那样空洞。

  然后他发现了我的护照和机票,其中有一张是第二天飞往美国的。我叫了起来。我求他不要撕我的机票。他把机票拿在手上掂掂分量,好像它们是金子似的,“我怎么会撕呢?我要去卖个好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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