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谭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页 下页
九五


  §第二十三章 你的诚挚的

  打和文福结婚后,我就没有年轻时的照片,我把那些照片全扔了。可你父亲保存了这本相册。他给我拍了好多好多照片。瞧瞧有多重啊!

  相册开头是他认识的一些美国飞行员的照片。然后是一些女人,不是女朋友。我认为只不过是你父亲碰到我以前认识的女孩子。我不知道他干吗还把这些照片放进相册,可我从来不问。也许他给这些姑娘起过美国名字,于是她们给他照片作为回报。就像这一张:“你的诚挚的真诚的潘娣。”潘娣是个什么样的名字呢?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拼。我的英语也不怎么好,但我知道在一句话里要么用诚挚的,要么用真诚的,不能同时用两个。不管怎么说,你也看得出,她不怎么漂亮。

  翻到这页来,我的照片就从这儿开始。有时我想,我的整个一生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看这张照片,这一张,还有这一张。瞧,我曾经年轻过。你不知道你母亲也有年轻的时候?这就是你父亲经常看的一张,他说我又年轻又漂亮。甚至当我开始出现白发时,你父亲说我看上去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在梦中,我看上去总是和这些照片一样,又年轻又漂亮。直到前不久还是这样。

  但是去年在我过生日的时候,我梦见你父亲没有真的死去。他就住在一个偏远的角落里,只是忘了告诉我。开头我很生气,他怎么能让我白白担心呢?但随后我就忘了生气了,我高兴极了。我准备去看他。然后我朝镜子里望望,哎呀,怎么回事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我的另一半回过来望着我说,“这是你的错,是你忘了。”于是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我一下子意识到人家都是这么看我的,我比我想象的要老,已经七十五岁了。

  不管怎么说,在1946年,我还是年轻的,也是漂亮的。

  看这张,我在微笑,我在眨眼。这张照片拍得不是那么好,但它有特殊的意义。我从文福家逃出来一个月左右,你父亲拍了这张照片。那天,我们在公园里一面散步,一面争论。这是因为小俞的母亲想把我和淡若送出上海去。她在天津有熟人,这些好人会把我藏起来,直到我办好离婚手续。

  你父亲说,“别去,别去。”

  而我说,“怎么能不去呢?叫我们上哪去呀?”

  “你们俩和我住一起。”他说。

  这句话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和花生及其他妇女住在这屋子里不是很开心。你以为她们是共产党就不吵架了?没那回事。可我没告诉吉米。

  他要我跟他住一起,我说,“我们怎么能干那种事呢?”我让他和我争了两个钟头。如果有人提出把你肩头的担子接去,你必须弄清楚他是认真的,不是出于客气或同情。客气和同情是不能持久的。

  在我明白了你父亲确实是认真的以后,他拍了这张照片。

  呵,我不知道你父亲干吗把这张照片放进相册。我跟他说过好多次了,叫他拿走,这张照片照得不怎么样。干吗拍我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的样子?可你父亲说这是他的得意之作。“雯妮和太阳一起醒了。”他老爱说这句话。每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他已经起床了,看着我,说这句话。他还唱一首歌给我听。“你就是我的阳光。”每天早晨,要唱好多遍。

  也许我把这些告诉你不大合适。但我现在要跟你讲讲你父亲的一些事情。怎么说好呢?他是真心爱我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我和他住在一起后,从一开头,他就从来没有强迫过我。他不要求什么,他很温和。他知道我对性有点怕。

  所以开头几个晚上,他亲吻我的额头,他抚摸我的头发,他跟我说话,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他爱我,直到我感到像在梦中快乐地漂浮一般。一星期后,我跟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我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献给他,让他也感到幸福。当然,我没这么说,可我心里是这么想的。我闭上眼睛,等着羞怯的情感产生。可他没有马上跳到我身上来。相反,他像平时那样,吻我的手,我的脸,我的前额。他不停地亲吻我的前额,不停地抚摸我的后背,直到我忘了所有的恐惧,直到我重新在梦中漂浮起来。突然,我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了,只不过跟以前不一样,而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我睁开眼睛。我高兴地哭了,望着他的脸。他也望着我的脸,他也同样高兴地哭了。过后,他还是紧紧地把我抱住,恐怕我离开。

  所以这就是你父亲为什么那么喜欢这张照片的原因。早上,我还在那儿,我就是他的阳光。

  这一页上的这张照片是我、淡若和你父亲住在一起三个月后拍的。这是屋子的前面,这是门。我身边的那个女人是房东太太,她把楼上的两个房间租给了我们。你父亲叫她老太婆,就是“老太太”的意思。在中国,你要是管谁叫老太太,那你是非常客气非常尊敬了。在美国,人们总是说,“嗨,老太太!瞧你走到哪儿去了!”他们不是出于尊敬,我看得出,他们脸上很凶。

  瞧这张照片,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开心过。看我的眼睛,好像笑得停不下来。你父亲也是这样,整天笑容满面。我们天天过得很快活。每天他下班回来,总要把我高高地举起来,就像电影里似的。淡若就跑上前去,说,“我也要举,我也要举。”你父亲去举他,然后说,“咳!太重啰。你怎么会那么重呀?”他叫淡若做个深呼吸,给他充气,就像气球似的。然后你父亲就把他举起来,举得很高很高。

  这段时间,我也不担心文福了。花生已经告诉老阿婶和新阿婶,说我已经和另外一个男人同居了。她们当然会告诉叔叔,而叔叔又会告诉文福。当时文福把另外一个女人弄到家里和他住一起了,那女人已经快要生孩子了。所以我肯定文福会很快和我离婚的。连他父母亲也要他这么做。至于我父亲的钱财,留下已经不够挥霍了。文福响应政府的号召,把家里所有的金子和证券都拿去换新纸币了。新纸币好像每星期都要比上一个星期贬值一半。

  我们真运气啊。你父亲用的是美元。但即使没钱,我们也过得很开心。因为我们就是这么开心。

  这张照片是同一天拍的。我加印了一张,放大了,寄给胡兰。她和家国还住在哈尔滨。我写信给她:“猜猜我们碰到谁了?猜猜我们和谁住一起?有个说英语,叫我雯妮的人。猜猜吧,下封信再告诉你,看你猜得对不对。”

  你瞧,这张照片里,淡若和房东太太家的狗玩得正欢呢。那狗不是很像一只羊吗?毛发蓬蓬松松的,耳朵小小的。长大后,它变坏了,连我的拖鞋都要咬。懊,我真生气!房东太太把她自己的拖鞋拿来和我换。可她是有脚气病的呀,所以我不想穿,哪怕出于客气也不想穿。

  当然,我觉得她还是蛮不错的。我记得有一天,屋子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的时候,她跟我讲了她的身世。这时我才知道她嫁了个美籍华人。她丈夫抛弃了她,也抛弃了那只狗。他回美国去了,又娶了一个。他也懒得和这第一个妻子离婚,但还是给她寄钱。所以她也不在乎。

  “这是命。”她说,我觉得她已经麻木了,只好用这种非常背时的方式接受了这种生活。可她接着又告诉我,“你得当心点。不要落到我的地步。”所以你明白了吧。

  下面这张照片好像是在春天拍的。瞧后面的树上都开花了。我剪了个短发,很时髦。呵,我记得这张照片。我看上去很快活,只因你父亲说了句,“笑一笑。”

  实际上,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很担心。我已经用了两根金条,雇了一个好律师,是南京路上一个有名的律师,以聪明干练著称。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广告,说我已经离婚,因为文福在昆明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写下“我丈夫要和我离婚”。广告登出的那天,有两个大汉来到律师的办公室,把里面的东西全都砸碎,把我的离婚书也撕了。律师很怕,也很生气。他问我,“你丈夫是不是黑帮里的人物?”打那以后,他就不敢再帮我了。

  我开始想,说不定我丈夫真的入了黑帮。杜阿姨也这么想,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问她已经晚了。

  这张照片很有趣。瞧我系着围裙。我在我们的新居里,是在潮州路上一套两室的公寓里。你父亲和我已经登记为夫妻关系。上面是这样写的,“吉米·路易先生和夫人”。但我还是用了我自己的真名的印章,“江雯丽”,这是我的合法名字。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