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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干是我哭了,我的孩子也和我一起哭了。我把她放在胸口,她不吃。我轻轻摇摇她,没有用。我给她哼歌儿,她不听。她哭啊哭,哭了好久,直到没力气哭出来。她的哭声发自内部,发自她的胃。我知道她是受了惊吓。一个母亲很快就会知道她自己的孩子身上发生的事情,她是饿了还是累了,是尿湿了还是有病痛。我的孩子是吓着了。于是我就做了我以为是对的事情,我对她撒了谎。

  “你将来会过上多好的日子呀,”我喃喃地在她耳边说,“那个大叫大嚷的男人是谁?我们一个也不认识。不是你父亲,当然不是。你父亲是一个绅士。你的亲生父亲马上就要来看你了,最好别哭了。”过了一会,她安静下来,开始打瞌睡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给她起了个名,叫怡苦,“苦尽甘来”,两个反义词,意思好的在头里,消除了后一个不好的意思。我用这种方式,希望我女儿历尽艰辛后,能过上舒心的日子。

  打这孩子一出生,我就爱上了她。她的耳朵跟莫愁一模一样。但怡苦一睁开眼睛就找我。她光吃我的奶,不要吃她的奶妈少奶奶的奶,所以我就把少奶奶辞退了。你瞧,怡苦知道我是她母亲。我把她高高举起来,我们一起笑呀闹呀。她也很聪明——三个月不到她就已经懂得把她的小手合起来,摸我的头发,从来不乱抓。

  可只要文福一吼,她就哭,哭整整一夜,不肯停,我只好给她撒谎,“怡苦,乖乖,听话,你将来才会过上好日子。”我怎么知道,一个母亲这样做其实是在教她女儿胆子要小?

  一天,大约是在怡苦出生半年后,小保姆来找我,告诉我她要走了。她是个小姑娘,才十四岁,总是很听话,所以胡兰也找不出碴儿来骂她。我问她干吗要走,她借口自己不是一个好保姆。

  这就是中国人的方式,总是以自己作借口,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实际上是说自己很有价值。我猜想她干吗不高兴。就在几个月前,胡兰开始要这小保姆干些零活,结果零活成了重活。这可怜的姑娘不知道怎么回绝人家,干的是两家的活,拿的是我付给她一个人的工钱。

  我不想失去她,于是就对她说,“你干得很不错,从来不偷懒,该得到更多的工钱。”

  她摇摇头,还是说自己一钱不值。我说,“我经常给你加工钱,你还记得吗?”

  她点点头。

  这时我想,或许胡兰一直对她很凶,在我背后骂她,弄得这姑娘受不了了。哦,我真生气!“有人为难你吗?”我问这姑娘,“肯定是有人找你麻烦了,我说得对吗?别怕,告诉我吧。”

  她哭起来了,点点头,不敢抬头望我。

  “你在这里干活的时候有人为难你了,是这样吗?”

  她又点了点头,眼泪更多了。然后她就说出来了,“太太,他身体不好,病得很重,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丈夫。”

  “怪?这话从何说起?”我说。时候虽说是夏天,可我全身一阵发冷。我要那姑娘快说。小保姆求我宽大,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承认是她的错。她说自己太没用,让他碰了自己。她哭着求我不要对我丈夫说。

  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把话从她口中一句句套出来,又怎么把这些话一句句连起来的。但那天下午我已经明白,正是在我住院的时候,我丈夫把他的手伸向了小保姆。她每次都挣扎,可每次都被他强奸了。当然,她没说“强奸”这个字,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怎么会知道这个字?她只知道怪她自己。

  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追问她:她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弄出的脸上的肿块,我问是不是他企图再来一次时弄的。她早上老是说身体不舒服,——我问是不是在这事发生后。

  这姑娘每承认一点,就哭着打自己的耳光。最后我叫她不要打了,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这事我会处理的。

  她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你要怎么样,太太?”

  我说,“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这时我感到很累,就上楼进了怡苦的房间。我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我正在熟睡的女儿,睡得那么安详。

  多可恶的男人!我怎么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恶的男人!去年车祸的教训他一点也没接受!

  然后我转念又想,这事如果张扬出去,别人会怎么想?如果我站在反对自己丈夫的立场上,为小保姆说话,大家会怎么想?我想象胡兰在指责我,说我总把事情、把大家朝坏的方面想。我仿佛看到别人在指责我没管好这个家。我想象人人都在嘲笑我——男人觉得自己的老婆不够味,就去追一个小保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然后我又想到了自己。他固然做了错事,或许是犯了一个罪,可不是什么大罪。许多男人都和女仆有过这类事。再说谁能相信一个小保姆呢?我丈夫会说她在撒谎,他当然会的。他会声称是那姑娘勾引他,一个大英雄的。或许他还会说她早已和许多飞行员睡过觉了。他可以编出一大套话来。

  再说我指责我丈夫又能得到什么呢?只会被他狠狠打一顿,只会看到胡兰和家国的同情的目光,丢尽自己的脸。所以如果我想帮助那姑娘,又会怎么样?我能得到什么呢?只会引起我自己床上的麻烦。那么的话失去的又会是什么呢?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坐下来,想起了老阿婶常说的一句口头禅,每当我因受冤枉挨骂而发牢骚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不要打老虎头上的跳蚤。”不要为了消除一个小麻烦而引出更大的麻烦。

  于是我决定不动声色,装聋作哑,做出一副蒙在鼓里的样子。我让自己变得像胡兰和家国似的,他俩在文福打我耳光时,就一声不吭。

  我给了小保姆三个月工钱,又给她写了封很好的推荐信。她走了,我不知道她上哪了,我想她对自己的平静离开会满意的。两天后,文福问小保姆上哪去了。我说,“那姑娘呀?她母亲给她找了个婆家,我就让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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