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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有个飞行员会做假嗓子,听起来跟女的一模一样,于是大家全都唱起一首很傻的小调来,然后又是大笑又是欢唱:“万朵云来,千只鸟,千只鸟来,百滴泪,我两眼望天空,只看见你,我两眼——”

  突然,我们听到沉重的脚步声,然后——哇——什么东西摔下来了。我从椅子上跳起来,看见了文福,他头上包着纱布,手中拿着一根拐棍。他的脸色苍白,满是汗水,像个魔鬼似的。他在睡衣外罩了件军用茄克。

  “你有病别起来!”我喊道,冲过去想扶他回到床上去,家国和其他飞行员也站起来了。

  文福在空中挥舞着他的拐棍。“你怎么能唱这个?”他咆哮着,“我是个有病的男人,你是个健康的女人!我是英雄,你是婊子!你两眼盯着别的男人!”

  我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你做噩梦了吧,”我尽量安慰他,“你在说梦话。回床上去吧。”

  “骗子!”他喊道,向前走了几步,用他的拐棍把桌上的剩菜剩饭全打了下来,“都是你的错。你给我跪下,向我磕头,请求我饶了你。跪下!”他用拐棍使劲地敲桌子。

  我看看他的脸。他那只好眼睛射出凶光,像醉汉似的。他的脸变得那么难看——我真不明白怎么嫁了这么个男人?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文福肯定用那只坏眼睛看透了我的心思,因为他马上走到我跟前,打了我一记耳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结结实实打了我一记耳光。我简直喘不过气来。我一点也不感到痛,只觉得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的。大家都看着,可没人敢动。

  “跪下!”他又喊了声,举起了拐棍,这时胡兰冲过来,按下了我的肩膀。

  “跪下吧,跪下吧。”她嚷着。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就听他一回吧,就说声对不起,有什么关系?”

  我至今还记得这一幕:所有的男人,还有胡兰——没一个上去劝他。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头触到地板。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干,我丈夫命令我说,“对不起,我错了,你是对的,请饶了我吧。”当他一次又一次地要我跪着请求他宽恕时,他们没有反对,没有对文福说,“够了。”

  当我磕着头,请求着宽恕,哭着把我的头撞到地上时,我心里在想,为什么没有人帮助我?为什么他们全站在那儿,好像真是我的过错似的?

  今天我不怪胡兰当初的所作所为。她像其他人一样,吓坏了。但我还是无法忘记她的所作所为,其他人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是危险的,它助长了文福的气焰,使他更嚣张了。

  可今天我要是跟她谈起这段往事,她肯定记不得了,就像她记不得我送她的那块桃红色布料那样。前不久我们去了一趟面料市场,我说“嗨,这不是很像我在中国送你的那块布料吗?”

  “什么布料?”她问。

  “那块布料呀!就是那块呀!桃红色的,缀有红花的。”我提醒她,“我把它送了你,因为你劝家国不要送文福去坐牢。你明白他于了什么,他的吉普压死了那个姑娘。你用那块布料做了件衬衫。停战的那天你都高兴得疯了似的,——想起来了吗?——你跳上跳下地把那件衣服给撕破了。”

  “哦,那块布料呀,”她终于想起来了,“那可不是你给的,是我自己买的。老城有家布料店快倒闭了,我就从一个站在桌边的姑娘手里买了这块料子。对了,我现在还记得呢。她出了很高的价,我硬是把价杀下来了。”

  所以你瞧,跟海伦这种记性差的人有什么好吵的?她心目中认为真的只存在于她脑子里那一小块糊涂的地方,她只愿意相信所有的好事。

  有时我真羡慕她。有时我真但愿从没给过她那块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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