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谭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页 下页


  “我想去看非洲大象,”苔莎一屁股坐在我们的床上,然后扳着手指头算,“还有无尾熊、有刺的食蚁兽和座头鲸。”我老是弄不懂她从哪儿学来这套排列事物的癖好——从菲力那儿?从我这儿?还是从电视上?

  “要说‘请’,”菲力提醒她,“再说,动物园里也不会有鲸。”

  我转向克利奥,我有时担心她在自信的姐姐身边会变得畏畏缩缩。“那么你想看什么呢?”我轻轻问她。她盯着自己的脚尖,想了一会儿,最后回答说:

  “随便。”

  我回到罗斯巷的时候,周围的一切已经沉寂下来了。下午灼热的阳光已经不再刺眼,唐人街人行道两旁周末嘈杂的市声也沉静下去了,整条巷子变得十分冷清,光线灰蒙蒙的,几乎带点淡绿色。

  街的右面还是那家老的理发店,是阿福开的,我注意到他还是在用电推子给顾客修剪络腮胡子。街的对面还是一连串的住家连店铺,其中一家专替顾客运送祖先纪念物到大陆,赚点服务费。街的尽头是一家算命店的前门,窗子上贴着一张手写的招牌,声称“数字最幸运,算命最吉祥”,但挂在门上的牌子却写着,“暂停营业”。

  我穿过那扇门的时候,黄色的窗帘沙沙作响。突然出现了一个小姑娘,她双手按在玻璃窗上,两眼死死地盯住我,神色忧郁。我向她招招手,但她没有反应。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我不是属于这儿的人。

  现在我已经来到了离花店没几间门面的三福贸易公司,它的货架上堆满了各色各样的能带来好运的护身符、瓷器和木雕的神像。打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管这地方叫神仙店。它也卖佛教葬礼上用的那些东西,什么纸钱啦,纸珠宝啦,香烛啦,等等。

  “嗨,珍珠!”是店主洪先生在跟我打招呼,叫我进去。我小时候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以为三福就是他的名字哩。后来我才知道,在广东话里,三福就是“三次祝福”的意思,据我母亲——或者不如说,据她的香港顾客们说,“三福”的发音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说“傻乎乎”。

  我母亲曾说过,“我早就劝他改个名字,那样运气会更好些。可他说他的生意已经够好啦。”

  “嗨,珍珠,”我一进门,洪先生就说,“我已经给你母亲准备了一些东西,明天葬礼上要用的。你替我带给她,好吗?”

  “没问题啦。”他递给我一包软乎乎的东西。

  我猜,这就是说,姨婆的葬礼将以佛教的方式举行。尽管她加入第一华人浸礼会已有好多年了,但在我父亲去世之后,她和我母亲就不再参加活动了。无论如何我认为姨婆从来没有放弃过她的其他信仰,那倒不一定是佛教的,只要能消灾降福的迷信仪式她都坚信不疑。以前每当进她的屋子,我总是爱玩她的祭坛,一个红红的小寺庙,里面摆着中国神像,前面是一个仿铜的香炉,插满了点燃的香,旁边供奉着橘子、幸运牌香烟、飞机上出售的小瓶约翰尼牌红威士。这一切都很像降生在马槽上的基督的中国翻版。

  此刻,我已经来到了花店门口。它坐落在一幢三层楼房的底层,只有一个小型车库那么大,看上去又熟悉,又凄凉。红框店门上的防盗铁框已锈蚀不堪,玻璃窗上用中英文合写着“丁和花店”几个字,但很容易被人忽略过去。因为花店坐落的地方太偏僻,看上去总是黑洞洞、局促促的,今天也还是那个样。

  所以,我母亲和海伦舅妈选择的地方实在不能说是闹市区,但看来她们干得还蛮不错,从某种意义上说,简直是棒极了。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们几乎没有赶过时髦,也没有使这地方变得更具有吸引力。我打开门,铃声叮当作响。一股刺鼻的扼子花香扑面而来,这种气味总是使我联想到殡仪馆。室内光线幽暗,只有一支日光灯管吊在现金出纳机上方,我母亲就在那儿,她站在一只小脚凳上,以便能从柜台上照看到外面,鼻梁上架着一副从廉价商店买来的老花眼镜。

  她正在用中文打电话,话说得飞快,一面不耐烦地打手势叫我进去等着。她的头发从后脑直垂下来打成一个结,一丝不乱。今天,这个纽结由于加上了一鬏假发而变得更加浓密,她管这假发叫“马尾巴”,只有在重要的场合才戴上它。

  实际上,凭她那尖声的大嗓门和一连串否定词“勿一勿一勿”,我就能断定她正在用上海话,而不是用普通话踉对方争论著。这就严重了。争论的对象很像是附近的一位鲜花供应商。我母亲一面按着计算器上的数字,一面大声地报着计算结果,好像这些数字就是法典。她按了一下现金出纳机上“停止营业”的按钮,抽屉一弹出,她就抽出一张折叠着的发票,劈里啪啦地用肘子猛地把它掀开,然后报出一连串数字。

  “勿!勿!勿!”她毫不让步。

  这个现金出纳机通常被用来存放一些杂物,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是“鸡零狗碎”的东西。出纳机已经坏了。我母亲和海伦舅妈初次买下这房子和所有家产时,她们马上就发现,每当交易额加在一起里面出现一个“9”字,整个出纳机就卡住不动了。尽管如此,她们还是决定留下这个出纳机。我母亲对我解释道,这是为了“防盗”。一旦她们遭劫(这类事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强盗只能抢走小抽屉里的四个美元和一堆小钱。大笔的钱放在柜台底下一把破茶壶里,那茶壶放在一个少了插头的电炉上,壶嘴已经摔断过两次,是用胶水勉强粘上去的。我猜,她们想没有人会在抢劫商店时想到要一杯冷茶的。

  有一次我对我母亲和海伦舅妈说,强盗决不会相信店里只有四个美元的。我认为她们至少得放二十个美元在现金出纳机里,这计谋才行得通。但我母亲认为二十美元给强盗太多了。海伦舅妈也说要费那么多钱她会“急出病”来的——既然如此,要这计谋干吗呢?

  当时,我很想自己出二十美元来证明我的观点。但转念一想,有什么好证明的呢?此刻当我环顾店堂时,我想,也许她们是对的。谁会跑到这儿来抢几个比公共汽车票钱多不了多少的钱呢?这地方凭它的老样子就能防盗。

  店堂里还是灰不溜秋的水泥地,跟二十五年前一模一样,只不过现在地面已经被磨得又滑又亮。柜台上铺着同样的装饰纸,两边是绿白相间的竹叶格子花,上面是木纹纸。甚至连我母亲正在用的电话机也还是同一架老式的黑机子,带圆盘的拨号盘,话筒线是棉包线制的,不能伸缩,也不会卷起来。那么多年来,石灰墙壁已经泛黄,斑驳不堪,1989年的地震又给它增加了裂缝。总之,这地方整个看起来把蜘蛛网的零落和腐叶土的霉味全占了。

  “好,好。”我听到母亲说。看来她已经和那位供应商达成了妥协。终于,她搁下了话筒。尽管我们从圣诞节以后几乎有一个月没见面了,但我们还是没有拥抱和亲吻,而去看菲力的双亲或他的朋友时,我们通常是要这么做的。母亲从柜台边走了过来,口中嘟哝着,“你想得到吗?这家伙居然骗我!想要我付一笔额外的运费。”她指指脚下的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是铅丝、透明胶纸和一些绿的蜡光纸。“上星期他忘了送来,这可不是我的错。”

  “多少额外的费用?”我问。

  “三美元!”她嚷道。我大吃一惊,想不到我母亲会为这几个美元而大动肝火。

  “算了吧,不过三个美元嘛——”

  “我倒不在乎这几个钱!”母亲气冲冲地说,“他在骗我,这是不对的。上个月,他也想再加一笔额外的费用。”我想她准又要开始跟我大讲特讲她上个月发生的战斗了。忽然,门口出现了两个穿着体面的金发女子,正朝里面东张西瞧。

  “开开门好吗?你俩谁会说英语吗?”其中一个用德克萨斯口音问。

  我母亲顿时满脸堆笑,连连点头,做手势叫她们进来。“请进,请进。”

  “啊,不麻烦你们了,”其中一个说,“你能告诉我们幸运饼干店在哪儿吗?”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我母亲的脸已经拉下来了,她连连摇头,说:“听不懂,不会说英语。”

  “你干吗这么说呀?”那两个女人转身走入巷子时我不禁问道,“想不到你这样讨厌外地游客。”

  “不是讨厌外地游客,”她说,“那饼干店的女人有一回对我很凶,我干吗给她介绍生意?”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