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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共有一个母亲(3)


  我与父亲的两间房间相邻,内部陈设也是相同:一样的地毯、窗帘和床罩,两张单人床之间是一张装有遥控板的茶几。浴室里砌着大理石墙面和地面。小冰箱里有海因坎啤酒、可口可乐和七喜,还有小瓶装的红牌威士忌和卡地朗姆,小包装的MM'S巧克力,蜜汁腰果和卡特伯雷巧克力排。我不禁又一次呼出:“这是共产党中国吗?”

  这时父亲踱到我房里来,说:“姑婆他们认为我们该在这里多逗留几天,”他耸耸肩,“他们认为在这里团聚最合适,可以有更多时间谈天,而且少很多麻烦。”

  “那吃饭怎么办?”我问。好久以来,我一直梦想着我的第一个纯粹中国式的宴会:雕花的冬瓜盅、叫化鸡、北京烤鸭……

  父亲则拿起一本房间服务小册子,翻到菜单这一页上,点点它们,说:“喏,他们就想吃这个。”

  我一看:汉堡包、法式油煎饼、苹果攀和冰激凌。

  趁着姑婆他们在兜商场时,我抓紧时间淋了个热水浴。旅馆供应小包装的洗发香波。打开后,我发现它们的香味太浓,我认为,大约中国人喜欢这样。我在头发上抹了少许。

  站在淋浴池里,我第一次感觉到,我似是自管自地度日,奇怪的是,我一点不觉得轻松,却感到孤独凄凉。我想到母亲所说的,如何要令我的基因复苏成中国人,对此,我仍然无法理解。

  母亲刚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对许多事都一无所知,这令我更加悲痛不已。

  现在,我常要问自己:母亲从前常做的肉九,怎么会有如此松软的质地?我那些在上海去世的舅舅们,他们叫什么名字?这些年来,母亲那两个女儿,是怎么过来的?她是如何牵挂她们?她的梦想是什么?甚至她对我发怒时,她还在想念那两个女儿吗?她是否希望,我是她们?她是否烦恼,因为我是我,并不是她们?

  三

  在半夜迷糊中,听到有人轻敲玻璃窗,那是父亲,他一边用手指轻弹着玻璃窗,一边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一片,在跟小姑婆轻声闲聊。我边上躺着莉莉,地上床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我听见父亲在跟姑婆叙说,那年他如何离开了老家,考上燕京大学,然后又去重庆一个报社混了个差使,就在那里,他结识了我的母亲,一个年轻的寡妇。然后他们又双双逃回上海母亲老家,岂料老家的房子已给炸光了,他们只好再流落到广东,经那儿去香港,再从海防启程来到旧金山。

  “素云从没向我提过,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设法寻找她的女儿们,”他轻声对姑婆说,“自然,我也无法与她商量了。我想,多年来,这一直是她的一块心病,她为遗弃她们而一直自责自怨。”

  “她是在哪儿扔下她们的?她们又是如何被找到的?”姑婆问。

  “是日本人打进桂林时。”我爸说。

  “日本人打进过桂林?”姑婆说,“从没听说过日本人打进过桂林。”

  “有这么回事。那阵我正在重庆报馆做事。国民党支配我们,哪些消息该报导,哪些不该报导。当素云抱着孩子徒步出逃时,那对双胞胎还不满一岁。”

  “哎!她怎么可以丢弃这对双胞胎呢?”姑婆深深叹了口气,“在我们家,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她们叫什么名字?”她问,我也在一边竖起耳朵听着。我要记住她们的名字的拼写。

  “她们随自己父亲姓王,分别叫春雨和春花。”父亲说。

  “这名字有什么含义吗?”我问。

  “呵,”父亲一边继续在玻璃窗上划着,一边用英语对我解释着:“因为她们都生在春天,当然,春天的雨总要比花先到。看,你母亲具有诗人的气质。”

  我点点头,姑婆也在点头,但她的头往下一点就再也不抬起来了——她睡着了。

  “那妈的名字有什么意思吗?”

  “素云——夙愿,长久持着某种希望的意思。一个相当文气的名字,不像那些花呀芳呀的……”爸的眼睛又湿润了。

  “那我的名字,精美,又是什么意思呢?”

  “精美,不只是好,还是纯粹的好,好里加好。”

  我想,长期来,妈妈一定对我很失望。

  “可是,她为什么要把那对双胞胎扔在大路上?”

  “我也一直为此困惑不解,直到后来,读了你两个上海姐姐的来信后,我才明白,你妈根本一点不必为此责备自己,她是无辜的。我把这话,也对琳达姨她们说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妈逃出桂林后——”父亲开始说。

  “不,请用汉语说吧,真的,我能听懂。”我插嘴打断他。

  他依旧站在窗边,望着沉沉的夜色,开始用汉语说了。

  四

  逃出桂林后,你母亲徒步走了几天,本来想能搭上一辆车,搭尽可能多的路,她要去重庆找她的丈夫。

  她把钱财和珠宝都缝在衣服里面,缝得密密麻麻的,她想一路上可以以此付车资。这些珠宝,都是你外婆给她的。

  但直到第三天,她也没能搭上车。路上满是逃难的人群,人人都恳求着司机想要搭车,这些司机怕纠缠不清,根本连车都不停就驶过去了。因此你妈根本乘不上车,而且同时,她又开始厨痢疾了。

  她双肩背着两个婴儿,双手提着两只皮箱,手上给磨起了血泡,后来血泡也破了,皮开肉绽的。她只得丢下一只箱子,又丢下一只,随身只带着维持生命的吃食和几件替换衣服。后来,她连干粮也扔了,她只有那对女儿。她一边走着,一边用歌声哄着她们,直到自己晕倒在路边。

  她知道自己已支持不住了,她想她再也走不动了,而后边,日本人正在追上来。

  她把孩子从围巾套上解下来。让她们坐在路边,她自己则躺在她们身边。

  “带走我的孩子吧,请把她们带走吧!”当一辆载着三个年轻人的车驶过时,她向他们恳求着,但他们只是木然地瞟了她一眼就走过去了。

  “把我的孩子带走吧,她们会和我一起死在路边的。”她苦苦地向路人哀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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