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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天下慈母心(2)


  我很快就明白了,老钟为什么只好退休。原来他是个聋子。“像贝多芬一样,”他常常喜欢扯大嗓门说话,“我们俩都是只用心来倾听!”他如此自诩着,说毕,依旧陶醉在对无人无声乐队的指挥中,如痴如醉地挥动着他的手臂。

  我们的课程是这样进行的。他先打开琴谱,指着各种不同的标记,向我解释着它们各自代表的意义:“这是高音谱号!低音谱号!没有升号和降号的,就是C调。喏,跟着我。”

  随后他弹了几个C调音阶,一组简单的和弦,然后似受一种无法抑制的渴望所激动,他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了更多的和弦,仿佛是感情的迸发和泛滥,他弹出了令人神魂震荡、形销骨立的颤音,接着又加进了低音,整个气氛,颇有一种豪迈的,雷霆万钧的浑厚气概。

  我就跟着他,先是简单的音阶和和弦,接着,就有点胡闹了,只是些杂乱的噪声,那声音,活像一只猫在垃圾洞顶上窜蹦不停。老钟却大声叫好:“好!非常好,但要学会掌握弹奏的速度。”

  他这一说,倒让我发现了,他的目力也不行了,来不及对照谱子来核准我有无按出正确的音符。他的目光要比我弹奏的速度慢半拍。他在教我弹奏琶音时,便在我手腕处放上几个硬币,以此训练我的手腕保持平衡。在弹奏和弦时,则要求我的手握成个空圆弧状,有如手心里握着一只苹果。然后,他又示范给我看,如何令每一个手指,都像一个独立的小兵似的,服从大脑的指挥。

  在他教会我这一整套技巧时,我也学会了如何偷懒,并掩盖自己的失误。如果我按错了一个琴键,我从来不去纠正,只是坦然地接着往下弹。而老钟,则自顾往下指挥着他自己的无声的音乐。

  或许,我确实没有好好地下过功夫,否则,我想我极有可能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或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少年钢琴家。就我这样学钢琴,也很快地掌握了基本的要领和技巧。可我实在太执拗,那么顽固地拒绝与众不同,所以我只学会弹震耳欲聋的前奏曲和最最不和谐的赞美诗。

  我就这样我行我素地学了一年。一天礼拜结束后,听到妈和琳达姨正在互相用一种炫耀的口气吹嘘着各自的女儿。

  “哎,薇弗莱捧回来的奖品实在太多了,”琳达姨以一种似是抱怨,实在是夸耀的口吻说,“她自己整天只顾着下棋,我可忙坏了。每天,就光擦拭她捧回的那些奖品,就够我忙的了。”

  薇弗莱与我同年。我俩从小一起玩耍,就像姐妹一样,我们也吵架,也争夺过彩色蜡笔和洋娃娃。换句话说,我们并不太友好。我认为她太傲慢了。薇弗莱的名气很大,有“唐人街最小的棋圣”之称。

  琳达姨得意地抱怨了一番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妈说:“你真福气,你可没这种烦心事。”

  “谁说呀,”妈妈高高地耸起了双肩,以一种得意的无奈说,“我可比你还要烦心呢。我们的精美,满耳只有音乐,叫她洗盆子,你叫哑了嗓子她也听不见。有啥办法,她天生这样一副对音乐失魂落魄的模样!”

  就是这时,我萌生出个报复的念头,以制止她这种令人可笑的攀比。

  几星期后,老钟和我妈试图要我在一次联谊会上登一次台,这次联谊会将在教堂大厅里举行。那阵,父母已储足钱为我买了架旧钢琴,那是一架黑色的乌立兹牌,连带一张有疤痕的琴凳。它也是我们起居室的摆设。

  在那次联谊会上,我将演奏舒曼的《请愿的孩童》。这是一首忧郁的弹奏技巧简单的曲子,但听起来还是像很有点难度的。我得把它背出来,然后在重复部分连弹两次,以令它听起来可以显得长一点。可我在弹的时候,经常偷工减料,跳过好几节。我从不仔细听一听自己弹出的那些音符,弹琴时,我总有点心不在焉。

  我最愿意练习的,要算那个屈膝礼,我已可以把它行得十分漂亮了。

  爸妈兴致勃勃地将喜福会的朋友全部请来为我捧场,连薇弗莱和她两个哥哥也来了。表演者以年龄为序,由小至大上台表演。有朗诵诗歌的,跳芭蕾舞的,还有,在儿童小提琴上奏出鸭叫一样的声音。每一个表演的结束,都得到热烈的掌声。

  待轮到我上阵时,我很兴奋。那纯粹是一种孩子气的自信,我还不懂得害怕和紧张。记得当时,我心里一个劲这样想: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我往观众席瞥了一眼,看到妈那张茫然的脸,爸在打呵欠,琳达姨的有如刻上去的微笑,薇弗莱的拉长的脸。我穿着一条缀着层层花边的白短裙,在彼得·潘式的头发上,扎着一只粉色的大蝴蝶结。当我在钢琴边坐下时,我想象着,艾德·索利凡正把我介绍给电视机屏幕前的每一位观众,而台下的听众,都激动得连连跺脚。

  我的手触到了琴键。多好呀,我看上去那么可爱!对于我手下按出的音阶将是怎样,我却毫不担心。因此,当我按错了第一个音阶时,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以为我会弹得十分出色。不对了,又是一个错的,怎么搞的?我头顶开始冒凉气了,然后慢慢弥散开来。但我不能停下不弹呀。我的手指似着了魔,有点自说自话,尽管我一心想将它们重新调整一番,好比将火车重新拨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可手指就是不听指挥。反正从头到尾,就是这么杂乱刺耳的一堆!

  待我终于从凳子上站起身时,我发现自己两腿直打哆嗦,大概是太紧张了。四周一片默然,唯有老钟笑着大声叫好。在人群中,我看到妈一张铁青的脸。观众们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手。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整个脸抽搐了,我尽力克制自己不哭出声。这时,一个小男孩轻声对他妈说:“她弹得糟透了!”他母亲忙轻声阻止他:“嘘!可她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一下子我觉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坐在观众席上。我只觉得千万双眼睛在后边盯着我,热辣辣的。我甚至感觉到那直挺挺地硬支撑着看节目的父母,他们那份难堪和丢脸。

  其实我们可以趁幕间休息时溜走,但出于虚荣和自尊,爸妈硬是坐到节目全部结束。

  表演结束后,喜福会的许家、龚家和圣克莱尔家的人都来到父母跟前:

  “不错呀,多有本事的小朋友!”琳达姨只是含糊地敷衍着,显出一抹刻上去般的微笑。

  “当然。文章是自己的好,孩子是人家的好。”父亲苦笑着说。

  薇弗莱则看着我,再耸耸肩,干脆地说:“你不行呀,还不及我呢!”要不是我有自知之明,确实觉得自己表演得实在不怎样,我准会上去扯她辫子的。

  但最令我悚然的,是妈。她满脸的冷漠和晦败,那就是说,她已灰心丧气了。我也觉得灰心丧气了。现在大家都这么团团地围着我们,似车祸中看热闹的人一样,一心要看看那倒霉的压在车轮底下的家伙,到底压成个什么样子!直到我们乘上公共汽车回家时,妈一路上还是一言不发。我心想妈只须一踏进家门,就会冲着我大大发作一场。然而当爸打开家门时,妈便径自走进卧室,还是没有一声叱责,一声埋怨。我很失望。否则,我正好可以借机大哭一场,以宣泄郁积的那份窝囊气。

  我原以为,这次的惨败,从此可以让我从钢琴边解脱出来,我不用再练琴了。岂料两天后,当妈从厨房里出来,见我已在笃悠悠地看电视时,便又催我去练琴:

  “四点啦。”她如往常一样提醒我。我一震,好像她这是在叫我再去经历一番那场联谊会上的出丑似的。我牢牢地把住椅子背。

  “关掉电视!”五分钟后,她从厨房里伸出头警告我。

  我不吭声。但我打定主意,我再也不听她摆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隶,这里不是中国。我以前一味由她摆布着,结果呢?她这样做太笨了!

  她噎噎地从厨房走出来,站在起居室门口的过道上。“四点啦!”她再一次重复了一遍,音量提高了几度。

  “我再也不弹琴了,”我平静地说,“为什么我非要弹琴呢?我又没这天分。”

  她移步到电视机前站住,气得胸部一起一伏,像台抽水机似的。

  “不。”我觉得更坚决了,觉得终于敢表示自己真正的意愿。

  “不!”我尖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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