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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疤(2)


  我也无法说话,疼痛令我涕泪滂沦,眼前一切都让泪水给迷蒙了。但在外婆和舅妈的嚷嚷中,我还能听出妈妈的哭喊,渐渐地,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晚,外婆来到我床边:“安梅,听着!”那声音还是那样充满责难,就与往常训斥我不该在南道上乱窜一样的严厉。“安梅,我们已替你准备好寿衣寿鞋了,都是白布缝制的。”

  我听着,觉得刀割一样的难受。

  “安梅,”这下,她的语气温柔一点了,“你的寿衣很普通,并不漂亮,因为你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你的寿数短了点了,你还是亏欠了你的家,因此,你的丧事也将是很简单的。我们会很快把你忘掉的。”

  外婆又说了些类似的话,令我受的伤痛,更甚于我颈脖上的创口。

  “即使你那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一旦你好不了啦,她也会忘掉你的。”

  外婆这一着做得十分漂亮,我忙忙地从阴司地府里挣扎着回头,为的,要找我的妈妈。

  每晚每晚我都在哭,哭得眼睛和颈脖火辣辣地生疼,外婆则坐在床边,不断将凉水泼在我的颈脖上,泼呀泼呀,直到我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平缓,而且,我开始能入睡了。次日早上,外婆用她留得尖尖的长指甲,像小镊子样、轻轻揭去伤口上的痴片。

  整整两年,我的颈脖上,显著一道苍白浮亮的疤痕。而我对母亲的记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生活中的一道伤口,就这样愈合了,收口了。谁也看不见它底下埋着什么样的痛苦,谁也不知道那痛苦的起因来自哪里。伤疤,是痛苦的终止。

  然而,眼前这个站在外婆床边的母亲,与我梦中的妈妈,却是这样的截然不同。但是,我开始逐渐爱上跟前这个妈妈了。倒并不是因为她来这里恳求我的原谅,事实上,她也没有这样做。她无需向我解释,为什么我濒于死亡时,她不来看望我,那是外婆阻拦着她,这一点我理解。她也无需告诉我,她嫁给了吴青,由一个不快乐的境地转到另一个不快乐的境地,这点,我也明了。

  我究竟是怎样逐渐爱上我母亲的?我想,是她让我发现了真正的自我,那里在一副皮囊下的真正的我。

  夜深了,我被叫进外婆的房间。舅妈说,外婆快走了,我必须尽尽孝心。我换上一件干净的衣服,站在外婆脚跟前,在舅舅和舅母之间。我轻轻地抽泣着。

  房间那头,妈妈独处一边,默默地伤心着。她正在照料一锅汤药,炉子上,汤药沸滚着,散发着一股草药味。猛地,只见她挽起衣袖,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搁在自己的手臂上,我不敢睁眼看她。

  母亲在自己手臂上割了一片肉,眼泪从她脸上淌下,血,也“嗒啦”、“嗒啦”地往地板上滴。

  妈妈把从手臂上割下的那片肉放入药汤里,就像古代的巫婆样,希冀着用一种未可知的法术,来为自己的母亲,尽最后一次的孝心。妈妈设法撬开外婆已经紧闭了的嘴唇,把汤药给喂了进去。但是当晚,外婆还是走了。

  虽然当年我尚幼小,但我能想象妈妈的这种切肤之痛,及这痛苦意味着的价值。

  一个女儿,就是这样地孝顺着她的母亲。这种孝,已深深印在骨髓之中,为此而承受的痛苦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你必得忘记那种痛苦。因为有时,这是唯一的途径,能让你意识到“发肤受之父母”的全部含义。你有义务为母亲剖膛切腹,而你的母亲也应该为她的母亲如此这般,她的母亲将为更上一代的母亲这样做,如此代代推及,直到万物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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