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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5)


  我清楚喜福会的阿姨们的这些客套:比如心里明明希望你可以告辞了,嘴上却还一个劲地挽留你,就像现在对我这样。“不,我真的要走了,谢谢。”我说,并且很高兴自己还记得应付这种客套的惯用托词。

  “不,一定要再坐一会,我们有要紧事要跟你说,这与你妈妈有关。”映姨的大嗓门叫住了我,其他人的神情看上去也有点尴尬,好像这并非她们的本意,要在这里,触及一个多少令人伤感的话题。

  我坐了下来。安梅姨旋身出去一会,端来一碗花生米,随手掩上门在桌边坐下。霎时众人鸦雀无声,似乎不知该怎么打开一个话题。半天,映姨开口了:“我想,你母亲的死,是因为她冒出一个强烈的欲望。”她以不连贯的英文说着,渐渐改用中文娓娓地说开了。

  “你妈,是个非常要强的女人。她很爱你,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所以你就该明白,这样的母亲,是怎么也忘不了她另外两个孩子。她知道她们还在人世,还活着,在她去世前,她就打定主意去中国找她们。”

  我立时想到,桂林的那对婴孩!我不是她们中之一。她们被她用吊带吊在双肩。她的另外两个女儿!瞬时我觉得自己仿佛就置身在硝烟弥漫的桂林空袭之中,我看见,两个婴孩躺在路边嗷嗷啼哭,她们吮得通红的拇指,在我眼前晃动。她们的哭声感动了路人,她们被抱走了,她们得救了。然而现在,妈妈已永远离开了我,她回中国去照看这两个孩子了!在我神情恍惚之际,远远飘来映姨的声音:

  “……她找了多少年啦,写了一大堆信……”映姨说,“去年,她终于打听到了她们的消息,她打算马上跟你爸说……哎呀,真说不过去,哎呀,真不好受,把自己孩子活生生地扔了,难为情呀!”

  安梅激动地打断了她:“因此,我们就按这个地址发了封信,”她说,“我们就说,你母亲,想要见见她们,现在,对方,你的姐姐们,回信来了,是你的姐姐呀,精美!”

  我的姐姐!我机械地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音在我,还是第一次发出。

  安梅拿出一张薄薄的纸笺,上面整齐地由上至下,用蓝墨水写着一行中国字,中间一个字的墨水洞开来了,是眼泪吧?我用颤抖的手接过这张纸片,奇怪我的姐姐们,竟能书写如此流利的中国字,她们还能读中国字。

  阿姨们对着我嘻嘻笑着,就像我是个死而复活的人一样。映姨又递给我另一只信封,里面是一张一千二百美元票面的支票,接受者是我。我弄糊涂了。

  “我的姐姐给我的?”我问。

  “哪里。”琳达姨嗔怒地说,“每年,我们将赢来的钱积起来,然后去一流的餐馆享用一顿。你母亲赢得最多,所以这里的钱多半是她赢来的,我们只添进了些许零头。这样你就可以用它作为去香港的费用,再乘火车去上海看望你的姐姐们。至于我们,实在已经吃得太多了,要减肥节食了。”

  “去看我的姐姐。”我漠然地重复了一遍。我有点害怕这样的会面,想象不出,这将是怎样的一个场面?阿姨们编造的那个有关年终宴会的谎话,令我窘迫不已,我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我见到了母亲那颗拳拳之心,但又实在对她一点也不了解。

  “你必须去看看你的姐姐,把你母亲的死讯告诉她们。”映姨说,“然而最要紧的是,你必须告诉她们你妈的身世。对这个母亲,她们是一无所知的,但她们必须知道。”

  “去看望她们,跟她们讲讲妈妈。”我连连点头答应,“但是……我该怎么说呢?关于妈妈,我能对她们说些什么呢?对她,我一丁点也不了解。”

  阿姨们面面相觑了半天,好像我说了什么神志不清的话语。

  “你,竟然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安梅姨怀疑地嚷起来,“亏你说得出口。你必须了解自己的妈妈!”

  “跟她们讲讲,你在这里的家,讲讲你妈,是怎么撑起这份家业的。”琳达姨给我出了个主意。

  “还有,跟她们讲讲,你妈给你讲的那些故事,她教你的那些做人的道理,她的一部分思想,已经钻入你的脑子里了,”映姨说,“你妈,真是个能干的女人。”

  刹那间,“跟她们说……”“跟她们讲”,就像一曲多声部合唱,直冲我的耳膜。

  “她的能干。”

  “她的活络。”

  “她那能干的持家之道。”

  “她的希望。”

  “她烧的那一手好菜。”

  “想想看,女儿竟然不了解自己母亲!”

  细细想想,她们的种种叮嘱,她们对我的吃惊,其实只是,由我联想到她们自己的女儿。她们的女儿们,也像我这样,对自己母亲带至美国的准则和企望一无所知,而且漠不关心。她们发现,自己的女儿们不耐烦母亲们的汉语交谈,而当母亲们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她们解释,或注释某种意图时,女儿们则耻笑她们的英语,认为她们脑子不大灵活。母亲们认为是快乐和幸福的,在女儿眼中却不一定。对这些根本没见过世面的美国出生的脑袋瓜,“喜福会”三个字是空空然,毫无意义。她们无奈地看着这些女儿们长大成人,生儿育女,将来还会儿孙满堂,繁衍下去,却看不到将母亲们的准则和期待代代相传的可能和希望。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她们。”我一口答应着,然而阿姨们却以疑惑的目光看着我。

  “我会把我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她们。”我十分肯定地重复了一遍。

  终于,她们渐渐漾起微笑,一边轻轻拍着我的手。虽说她们的神情看着还有点怅然,若有所失,但目光充满了期待和希望,她们相信我会兑现我所说过的话。她们还能再要求些什么?我还能再允诺些什么呢?

  于是,又重番开始吃那酥烂的煮花生,一边开始讲述她们自己的故事;她们又变成一群年轻的姑娘,怀旧,梦想,憧憬着未来;那个宁波弟弟虽说很伤了姐姐的心,但或许他会把那九千美元连本带利还给姐姐的,这多少令她有点欣慰。某人的儿子,对立体声音响和电视机有浓烈兴趣,一旦他改邪归正,他可索性从事修理电器的事业,说不定,他还可以把这生意做到中国去。某人的女儿,她会生下个健康的婴儿……不论现实是如何千疮百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则端坐在麻将桌上我母亲的位置上,那是东首,万物起源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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