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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太平天国,我也记起了那些事。确实有个名叫天王的人吗?我真希望自己知道更多的中国历史。我用手掌摩挲着那本杂志柔软的封面:他们为什么不能把书做得像今天那样呢?——在你的手中感到温暖和友好。我又翻过一页,读着上面的条目:“‘咬下安全火柴的头(痛苦);吞金叶子(奢侈);吞氯化镁(太臭);吃鸦片(没有痛苦);喝生水(我的提议)。对于自杀这个题目的进一步讨论是,本小姐告诉我说,在太平天国的追随者中自杀是严格禁止的,除非他们是在为上帝而战中牺牲自己。’”

  大平。“太”意味着“大”,“平”意味着“和平”。太平就是大和平;那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十九世纪中叶的某个时候。我的思绪漂浮开去,我竭力抵抗着,但是很难再集中注意力。过去我老是保持着足够的怀疑,以便在需要的时候作为解毒药去对付邝的那些故事,但是现在我的眼睛却正在注视着写在泛黄的纸张上的乌黑的墨迹、黯然失色的金属小盒、变成束状的手套、难以辨认的字体:我们的食物,我的耳里听的是音乐——那生动的旧日旋律。

  我察看着那只盒子,以便弄清楚上面是不是有日期的标识。而后记起了那本杂志。在书名页的背后是:格赖德一泰了出版社,然后是拉丁字母:1859年。真见鬼!我急促地打开那本拜雅德·泰勒写的书:G·P·普特曼出版社,1855年。那么这些日期证明了什么呢?那并不意味着邝就认识在太平革命时期的某个名叫班纳小姐的人。这故事、这盒子、这些书上的日期,只是一种巧合。

  但是尽管有所有这些逻辑推理和怀疑,我还是无法忽略我所知道的邝的某些更大的方面:撒谎不是她的本性。不管说什么,她都相信是真的。就像她说的关于西蒙的事:她没有看到他成为鬼——那意味着他还活着。我也相信她,我别无选择。然而问题又出来了;如果我相信她说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现在我也相信她具有阴眼?难道我也相信她在与大妈对话,相信确实有个藏着个石器时代村落的洞穴?相信班纳小姐、凯普将军和一半·约翰逊是真的人?相信她就是女怒目?而如果那都是真的,那么这些年来她所讲述的故事……哦,她必定是为了某个理由而告诉我的。

  我知道那理由。自从我的孩提时代起我就知道,我真的知道。很久以前我就把那个理由深埋在一个安全的所在,就像她处理她的那个音乐盒一样。出于内疚感,我听着她的故事,与此同时却仍保留着我的怀疑和我的清醒,无数次地拒绝给予她最需要的东西。她会说:“利比—阿,你还记得吗?”而我总是摇摇头,虽说很清楚她希望我能说:“是呵,邝,我当然记得了。我是班纳小姐……”

  “利比—阿,”我现在又听到邝在说,“你在想什么?”

  我的嘴唇失去了感觉,“哦,你知道,我一直在想西蒙,而我所想到的一切都是越来越糟糕。”

  她快速地走过来,和我并肩坐在一起。她摩挲着我的冰冷的手指,一股热流顿时涌遍了我的全身。

  “我们谈谈怎么样?没什么可谈的,就那么随意聊聊,懂吗?谈谈我们看过的电影,谈谈你读过书,或者谈谈天气——不——不,不是天气,那样你又会着急了。好吧,聊聊政治性话题,我投谁的票,你投谁的票,也许可以争论一下。然后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被搞糊涂了,于是朝她勉强笑了一下。

  “啊!那好,你就别吭声,由我来说,你只是听着。让我想想,我该说些什么……呵!我知道了,我来告诉你班纳小姐的故事,她是怎么会决定给我音乐盒的。”

  我屏住了呼吸,“好,就是它了。”

  邝转而用中文说:“我必须用北京方言给你讲这个故事,对我来说那样更容易记起来。因为当这事发生时,我一点儿英语都不会说。当然了,我那时也不会说北京方言,只会说客家话,还有一些粤语。但是北京方言让我觉得自己像个中国人。当然,如果你这儿那儿的听不懂,你可以问我,我会争取想起英语词语来。让我想想,该从哪儿开始……”

  “啊,是了,你早就知道这个班纳小姐了,她是怎样的不像别的我认识的外国人。她能够对各种不同的见解敞开心灵,但是我认为有时这会使她不知所措。也许你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你相信了一件事,第二天,你却相信了相反的事;你与别的人争论,然后你又与自己争论。利比—阿,你那样做过吗?”

  邝停下话头,搜索着我的眼睛以寻找答案。我耸耸肩膀,这使她感到满意。“也许拥有太多的见解是美国的一种习惯。我觉得中国人并不喜欢在同一时间有不同的想法。我们相信了一件事,就会坚持信它一百年,五百年。那样的话会少些迷惑。当然,我不是说中国人从不改变他们的念头,事情不是那样。如果有充足理由的话,我们也会改变。我只是说我们不会因为喜欢或仅仅为了感兴趣就改来改去,见异思迁。实际上,也许就是现在吧,中国人改变得太多了:钱往哪里飘,他们就往哪里追逐。”。

  她用手肘推推我,“利比—阿,难道你不认为那是真的吗?在今天的中国,人们的资产阶级思想长得比猪还多,他们完全忘了当时资产阶级曾是头号敌人。忘性太大,都钻到钱眼里去了。”

  作为反应,我礼貌地笑了笑。

  “我想,美国人也没有好记性。不尊重历史,只有大众化的东西。但是班纳小姐,她却有个好记性,确实非同寻常。那就是为什么她这么快就学会说我们语言的原因。她能够只听一次,然后在第二天重复听到的东西。利比—阿,你就有个这样的记性——是吧?——只是你记住的仅是看到的东西而不包括听到的东西。你们是怎么用英语称呼这类记忆力的?……利比—阿,你睡着了吗?你听到了我在问什么吗?”

  “照相式的记忆力。”我回答说。现在她把所有的按键都给按了下去,看来这次她不想让我躲过去了。

  “照相式的,对了。班纳小姐没有照相机,所以她和照相机不一样,但是她确实具有那种照相机式的记忆。她总能记得人们说过的话,就像录音机。有时这很好,有时却非常糟糕。她能够记住人们在午餐时说了什么,而下个星期他们说的又是如何完全的不同。她记住了那些使她烦恼的事,而且还忘不了它们。她记得人们所祈求的东西,而取而代之的又是什么。她也非常善于记住诺言。如果你向她许了一个诺,哦,她会让你永远也忘不了。这就像她的记忆特性。她也能够记住她向别人许的诺言。对于有些人来说,许个话和实现诺言并不是同一码事。可班纳小姐就不这样了,对于她来说,一个诺言是永恒的,不仅仅是一生的时间。就像她对我发的誓——那是在她给了我这个音乐盒以后,当时死亡已向我们走来……利比—阿,你去哪儿?”

  “呼吸新鲜空气。”我走到牌楼口,试图忘掉邝刚告诉我的那些事。我的手在颤抖,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寒冷,这是邝老是在说起的那个诺言,那个我绝对不想听到的诺言引起的,因为我害怕。什么时候不行,为什么她非得在现在告诉我……”

  然后我想到:我在怕什么呢?怕自己可能相信那个故事是真实的——我是许了个诺言并且恪守着它;怕自己相信生活是在重复着,而我们的希望则会持续下去,我们会得到另一个机会?但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察看了一下夜空,现在已是云散雨雾。我记起了很久以前和西蒙在一起的另一个夜晚,当时我就夜空说了一些愚蠢的话,诸如这天上的星星与地球上的第一对情人所看到的是一样的等等。我曾全付身心地希望某一天他将爱我爱得胜于所有其他的人,胜过其余的一切。但是那仅仅维持了很短的时间,因为我的希望令人觉得大大了,就像天空一样,可是那也很容易使人担心自己从那儿掉下去。

  现在我又一次在望着天空,这天空与西蒙现在在观望的,和我们在自己的一生中——共同和分别——看到的天空一模一样;也和邝以及所有她的那些鬼魂,包括班纳小姐,看到的一样。只是现在我不再感到它是希望的真空容器或恐惧的背景了,我看到的是它如此素朴,如此明显的原来面貌。它是那样永恒地支撑着星星、行星、月亮、所有的生命。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能够找到它,它也总能发现我。它无穷无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而在光明中又是暗无踪影。它一无所诺,但是却又那样始终不渝、神秘莫测,那样令人惊惊和不可思议。只要我能记起去观望天空和思索它,我就能够用天空作为我的指南针。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能够找到我穿过混沌的路。我能够全心全意地寄予希望,而天空则总是在那儿,能出我于水深火热之中……

  “利比—阿,你又在想个没完了吧?还是我说的不明白?”

  “我只是感到在迷惑。”

  “迷惑什么?”

  我用背对着她,仍然扫视着天空,在颗颗星星之间找着我的出路。那些闪烁的星光已经旅行了一百万光年,我现在看到的只是一种遥远的记忆,然而也像生活可能的那样生气勃勃。

  “你和班纳小姐,你们曾否在一个像今天一样的夜晚一起看过天空?”

  “哦是的,有过许多次。”邝站起来朝我走过来,“在那个时候,我们当然是没有电视了,所以到了晚上,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观看星星。”

  “我的意思是,当你们两个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而且压根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你和班纳小姐曾否有过像今天一样的夜晚?”

  “呵……对了,这是真的。她吓得要死,那也是因为她失去了某个人,失去了一个她爱的人。”

  “是一半。”

  邝点点头,“我也吓得要命……”在用一种粗哑的嗓音轻声说下去以前,她停顿了一下,“我就是他离开的原因。”

  “你这是什么意思?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的是——呵,也许你不需要知道。”

  “是吗……是伤心的事吗?”

  “伤心,是的,也快乐。取决于你怎么记住那事儿。”

  “那么我就想要知道。”

  邝的眼睛湿润了,“哦,利比—阿,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记起我来的。我总是想要向你表明我是你的忠实朋友。”她转开脸,振作了一下精神,然后捏紧我的手微笑着说:“好了,好了,现在这是个秘密,别告诉任何人。答应我,利比—阿……呵对了,我记得那时天很黑,隐藏了我们的身影。在那边的两座山之间,天越来越亮,燃起了巨大的橘黄色火焰……”

  我听着,不再害怕邝的秘密。她伸给我她的手,我从容地握住,一起向阴间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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