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谭恩美 > 灵感女孩 | 上页 下页
七二


  我们在交错杂乱的村巷里穿行,不时经过一些人家,他们充满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则不停地向他们致歉。一些人从房门里跑出来向我们兜售古币,他们称那些绿锈满身的盘状物至少有五百年历史;我拍了两张照片并在为它们设想一个合适的题目。从那些院门望进去,一些老人在里面抽着烟袋,咳嗽着,年轻的女人怀抱着孩子,在寒风中她们的面颊显得发红,我们还和一个背着一大包柴火的老妇擦肩而过。我们冲着那些孩子们微笑,其中有几个跛足和兔唇的,我想这大概就是近亲繁衍造成的结果。在同一个世界上,人们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这样的生活邝曾经历过,而我也有可能经历,这难免不让我顿生感慨。这时西蒙说:“你知道,他们算是幸运的。”

  “你想说什么?”

  “一个小小的社会,家族世代相传,关注于基本的需求。你需要一间房子,就去找些朋友帮你造砖做瓦,不需要去找什么贷款。生生死死,恩爱繁衍,吃饭,休息,家庭就是一切,你还要什么呢?”

  “你指的是本能。”

  “我是严肃的,奥利维亚,这就是……生命。”

  “你怎么感伤起来了。这只是地狱,他们只是在苟存。”

  “我真的认为他们是幸运的。”

  “哪怕他们自己也不这样认为?”

  他顿了顿,撅起了他的下唇,说:“是的。”听他的声调似乎是又想争辩了。我想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碰到任何问题,我都要将之引入谁对谁错的道德审判呢?这里的人们并不在乎我们怎么想,让他们去吧。

  “我想我明白你的观点。”我说,当西蒙冲我一笑时,心里的那点余怒却又被煽动起来。

  我们一路向山上走去,在山顶上,碰到了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都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在泥地上玩着什么,离他们十几米远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我们看不到那后面的东西。孩子们看到我们时,显得谨慎和警觉,他们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土。

  “你好!”西蒙用生硬的美式语音发出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中文短语。没等孩子们注意,我已经拿出相机拍了五六张照片。他们慌乱了片刻,又回到自己的游戏中了。那男孩正要完成他用泥巴垒起的一座城堡,他在用指尖划出城墙和城门的轮廓。一个女孩在用手划下一些草叶,另一个女孩用这些绿色的草叶为一间小屋子在搭屋顶。小屋子房边有几只蚱蜢,它们正是这精致的屋宇的住客。“孩子们很可爱,是吗?”我说,“他们自己为自己制作玩具。”

  “可爱,就是太脏了,”西蒙说,“不过他们确实很聪明。”他指着那个小点儿的女孩说,“她很像你六岁时的样子,就是生日派对上的那样子。”

  当我们向牌楼走去时,孩子们跳了起来,“你们要到哪儿去?”男孩用童腔的普通话问道。

  “去那边看看,”我指了指山洞口,“你们也去吗?”说着他们已跑到了我们前面,可当他们跑到入口处时,却都转过了身看着我们。“往前走啊,”我说,“你们走在前面。”他们没动,只是坚定地摇着头。“我们一道走,”我伸手去拉那个小点儿的女孩,她缩回身躲到了男孩的背后,那男孩马上说:“我们不去!”大些的女孩附和道:,“我们害怕。”三个孩子紧紧地挤在一起,几双大眼睛都盯着那牌楼。

  我把孩子的话译给西蒙听,他说,“好吧,那我就先进去了,他们不去就算了。”当他的脚跨进牌楼时,孩子们尖叫起来,接着就飞快地跑开了。“出什么事了?”西蒙的声音从入口处传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目送那些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山坳里,“也许他们害怕和陌生人交谈。”

  “进来呀,”他说,“你还在等什么?”

  我看了一下牌楼的墙,和村庄里一色的土坯墙不同,这墙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人们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把石头运来的。也许不少人为此而丧命,就像有关长城的许多传说那样。事实上,这里看上去多少和长城有些相似,只是地域不同罢了。难道这牌楼也是修来抵御蒙古入侵者的吗?当我走过牌楼时,我感到自己的脉动在加快,大脑有些发飘,我停下脚步,用手扶着墙。这牌楼大约五英尺高,长度也差不多,像是一个墓穴。我鬼使神差地觉得里面一定有许多人在等着我们。

  而我看到的实际上是一条窄小平坦的山道,一边是被雨水浸泡的牧草,一边是一块一块的田野。中间的这条小路像是一条褐色的缎带,山道两边远些地方是连绵的小山,比我们正面的两个山峰要小得多。这实在是一幅田园罗曼史的绝佳背景,可惜那些孩子受惊吓的面孔让我无法把这想象生发开去。西蒙已经向山下走去了。

  “我们会不会走进什么禁地了?”我说,“这也许是什么私人领地?”

  他回头看看我,“在中国?你没开玩笑吧?这里没有私人领地,都是国有的。”

  “现在未必是这样,他们已经有了私房和私人公司。”

  “放心吧,如果我们走入禁地,他们也不会向我们开枪的。他们只会让我们出去,那我们出去就是了,来吧,我想看看前面有什么东西。”

  我希望会有一个愤怒的农民扛着锄头跑出来阻止我们,可草地上一片空旷,田野里静寂无声。难道今天在放假吗?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那些高高的石墙如果不是防止人们进来,又砌在那里干什么呢?为什么这样死寂般安静?没有生命的影子,甚至没有一只飞鸟。“西蒙,看来好像有些不对头……”

  “我知道,令人有点惊异,这很像是英格兰的乡村庄园,类似于《霍华德别墅》中的景色。”

  大约一个小时,我们穿越了谷地,开始攀登另一座山包,它比前一个山包更加崎岖险峻,路很窄,呈“之”字形蜿蜒而上,我可以看到山下的高墙和牌楼,石灰岩的峰峦就像是被远古海浪冲刷出的凸出的珊瑚。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天气一下变得冷了起来。“也许我们该回去了,”我说,“看样子要下雨。”

  “先到上面去看看,”还没等我同意,西蒙已经走了上去。在向上爬的路上,我想起邝讲的传教士的故事,村民们说他们是被匪徒杀死的。也许这是她诸多谎言中的真话,在我们离开桂林的宾馆前,也就是昨天,我曾经看过一张英文的《中国日报》,头版有一篇关于暴力犯罪的文章,这种在中国曾经绝迹的罪行,现在又开始增加,像桂林这样的旅游地区尤其如此。两天前,在一个只有二百七十三人的村子里,五个人因为暴力犯罪被判刑,其中一个是强奸罪,两个是抢劫,两个犯谋杀罪。而且罪行都发生在去年。五起暴力犯罪,五个人被判刑,竟仅仅发生在一个小村庄内!报纸认为这些犯罪的原因是“西方社会的污染和堕落颓废的思潮”。

  在判刑前,一个罪犯作了忏悔,承认他是在看了一部渲染暴力的美国电影《赤裸的枪》后心灵受到了影响。但他发誓说他没有参与谋杀,他只是从在山脚下杀死日本游客的歹徒那里买了一块精工牌手表。想到这些,我不由为我们自己是否会遭抢感到担心。尽管我戴的只是一块廉价的塑料卡西欧表,但那些匪徒喜欢把带日历的手表挂在手上。值得庆幸的是我把护照放在大妈的屋里了,听说一本护照在黑市上值五千美元,小偷们为此会玩命的。

  “你的护照在哪儿?”我问西蒙。

  “在身上,”他拍了拍口袋说,“怎么,你认为我们会走到边境吗?”

  “闭嘴,你不该把护照带在身边的。”

  “为什么?”

  没等我说话,丛林里发出一阵响动,接着传来一阵得得声,我想匪徒一定是骑马来的,而西蒙仍然走在前面。我叫道:“西蒙,快回来!”

  “等一会儿,”他转了个弯,人也不见了。

  接着传来了他的叫声:“嘿!嘿!等一等……嘿,等等!”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