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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杜云这时通常会对她的新女儿说:“别玩了,吃吧,我的宝贝,吃吧!”可小包子会挥舞手臂,打出几个手影,杜云随即变得很伤感,她知道女儿是不会吃她做得这么好的菜了。你应该看看杜云的脸——满是对她在路上捡到的这个女儿的爱。而我知道小包子也试图用她残破的心去爱杜云。她跟着杜云在村子里走,伸出一只手让杜云牵着她,可是当那些青蛙唱歌的夜晚,杜云拿起捕蛙桶时,小包子就会跑到一个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开始哼唱:哩哩——哩哩……

  这就是我对小包子的记忆。我们是很好的伙伴,住在同一间屋里,睡同一张床。就像亲姐妹一样,我们能感受到对方的一切0:在这么小的年纪,我们已经懂得了悲伤,而且这悲伤并不只属于我们自己。我们都懂得这世上的悲伤。我失去了自己的家,她也一样。

  杜云在路上捡到小包子那年是奇怪的一年,那年竟没有洪水。以往,我们村总是多雨,春天至少有一次山洪。洪水会淹没我们的家园,把所有东西都冲得七零八落。可小包子来那年没有洪水,只是下雨,庄稼和青蛙都受益匪浅,村里人也觉得惊奇:“没发洪水,哪里修来的福气,难道是因为杜云捡到的那个女孩,是呵,肯定跟这事有关。”

  接下来的一年则干脆不下雨,周围所有的村子都像往年一样下雨,大雨、小雨、绵绵阴雨、狂风暴雨,可我们村干脆无雨。没有春耕之雨,没有夏收之而,没有秋种之雨,没雨,就意味着没有收成。没有水就使稻子无法生长,也没有饲料喂猪。稻田干涸得像烤裂的面包,青蛙趴在地头,干瘪得像草茎。各种昆虫都从地缝中爬了出来,向苍天挥舞着他们的渴望,我们吃光了那些瘦得皮包骨头的鸭子,我们每天望向山峰的目光恨不能把一个土豆烤熟。这一年太可怕了,村里人认为小包子也很可怕,是个魔女,因为她正是这一切的原因。

  一天,天气很热,我和小包子坐在家边一条干涸水渠中的小船上。我们梦想这是一条将我们带往乐土的小船,突然,我们听到了一声霹雳,接着又是一声,随后是一声炸雷——大雨随即倾盆而下,雨点落下来就像稻谷打在盘子里一样噼啪作响,我高兴地叫了起来。接着是更多的电闪雷鸣,雨把我们的小船都漂起来了。我大喊大叫,小包子也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笑。我还看到她举起双手迎向空中的闪电。

  而继续哗哗地下着,水从山上汇聚而下,迅速填满了河道沟渠,焦裂的土地甚至来不及吮吸突如其来的水分。我们所在的小水沟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条黄色的河流,没容我们想什么,水已经变得铺天盖地,我们也稀里糊涂地被冲进了田野之中。

  后来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当大妈和杜云在大水中找到我们时,我们俩都发僵了,面色苍白,没有鼻息。她们把我们鼻孔里和嘴里的泥土洗净,梳掉了我们头发中的杂草,我瘦弱的身体已经残破不堪,小包子相对要好一些。她们为我们穿上了冥服,然后到院子里把两只不再用的猪槽洗洗干净,用两只木凳垫起来。她们把我俩放进了这简易的棺木里。然后坐下来放声恸哭。

  两天里,我们就躺在猪槽里,大妈和杜云一直在等雨停,好把我们埋在山上的灰岩土里,那里常年寸草不生。第三天一早,一阵大风吹散阴云,太阳出来了,杜云和大妈打开棺材向我们告别。

  我感到手指在我的面颊上抚摸,我睁开眼睛,看到了杜云的脸,她惊喜地张大了嘴说:“还活着!她还活着!”她抓起我的手,将它贴在自己脸上,接着大妈也来了,我昏昏沉沉,脑子里只有一团晨雾。

  “我要起来。”我的话音未落,大妈惊愕得跳了起来,杜云抓起我的手,我听到她们在说:“怎么回事?这怎么可能?”

  我坐了起来:“大妈,出了什么事?”她们的惊讶随之变成了尖声的啸叫,那声音让我的脑袋都恨不得要炸裂开来。大妈跑向另一具棺材。当她揭开顶盖时,我看到的竟然是我自己,我那可怜的躯体!我的大脑开始晕眩,身体在向下坠落,眼前一片昏黑,等我醒来天已经黑了。

  我躺在以往和小包子共享的那张吊床上,大妈和杜云站在门廊边上。“大妈,”我叫道,“我做了一场恶梦。”

  大妈叫道:“哎呀,你看,她说话了,”我坐起身,顺势了下吊床。大妈又叫道:“哎呀,她能动了,’戏说我饿死了,而且要撤尿。谁知她们两人又退回到门口,大妈还说:“快走开,要不我用桃树枝抽你。”

  我不解地说:“大妈,我们家没有桃树呀。”她用手捂住了嘴。那时,我还不知道鬼魂是被人认为害怕桃树枝的。后来我知道这只是一种迷信,我还问过很多鬼魂,他们都不屑地一笑,“怕桃树枝?没有的事!”

  可在当时,我已经被尿憋死了,而且我也急于吃点东西填填我那可怜的肚子。“大妈,”我很正式地说,“我要到猪圈去一下。”在猪栏旁边有一个小坑,一根木梁架在上边,男女都在上面方便。这种习惯一直到村里受到积攒人粪尿作肥料的教育后才终止。从那以后,你不仅要用头脑、身体、精血为人类造福,甚至你的排泄物也不能幸免,就像美国的苛捐杂税一样。

  可大妈没有答应我。她走上前来,在我脸上唾了一口。这是有关鬼魂的又一个迷信;冲他们吐唾沫会使他们消失。可我并没有消失,反而尿湿了裤子。一股暖流顺着我的大腿汩汩而下,在地上流出一片尿渍,我以为大妈一定会打我,可她只是说了句:“看呀,她在撒尿。”

  杜云不解:“这怎么可能?鬼魂是不会撒尿的。”

  “傻瓜,你自己看呀,她明明在撒尿。”

  “她到底是不是鬼?”

  她们走上前来,围绕着我留下的那滩尿渍的形状、色泽与气味争论不休,最终她们决定给我弄点吃的。因为她们觉得,如果我真是鬼,会拿到东西就离开的。如果我仍是那个小姑娘,我则会停止抱怨回去睡觉,而我在吃完一个饭团之后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留下去,梦到这一切都是同一个长长的恶梦中的一部分。

  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我对大妈说,我仍为那个恶梦所困扰。“你还在梦中吧,”她说,“现在起来,我们带你去一个地方,让你彻底清醒过来。”

  我们来到长鸣南边六里路一个名叫鸭归的村子。村里有一个叫三姑的瞎女人。她并不是我姑姑,其实她谁的姑姑也不是,这只是她的名字而已。“三姑”通常是一个“鬼语者”的绰号,她还在年轻时就因为精通此道而远近闻名,到她中年时,一个基督教传教士说服她放弃了和其他魂灵的对话,只信奉圣灵。到她老年时,解放军对她进行了改造,她也不信圣灵了,到她再老些时,那些影响过她的劝诫和改造最终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她也把这些都忘怀了。

  我们进屋时,三姑正坐在地板中央的凳子上。大妈把我推到了前面。“看看她到底怎么了?”杜云嗫声嗫气地说。三姑把我的手放在她粗糙的手掌里,抬眼看了看天空云彩的色泽,屋里除了我的呼吸静得可怖。最后,三姑宣布说:“这姑娘被鬼魂附体了。”大妈和社云大呼小叫,我则又踢又跳,想从这诅咒中挣扎出来。

  “我们能做些什么吗?”杜云问

  “无事可做,离开本体的灵魂不愿复归,附身异体的灵魂在未找到原来的灵魂时,则无法离去。”我想起我初次见到小包子的情景,她在对面房间的富后看着我,我指着她说:“瞧。她在那儿!”而她似乎在窗后也做着同样的事。我想我看到的一切正是我自己所为。

  回家的路上,大妈和杜云一路争论著一个小女孩闻所未闻的事情。

  “我们该把她埋掉,让她回到她该去的地方。”大妈说。

  “不,不行。”杜云说,“她会回来的,作为鬼魂,她对我们的所作所为会记恨的。”

  大妈又说:“别说她是鬼魂,我们不能把鬼魂带回家。即使她真的是——哇,这算什么事!——我们都要被改变了。”

  “可人们见到她会奇怪,一个女孩却发出另一个女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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